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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起來吧。”乾隆慈愛地盯了一眼福康安,回身返炕盤膝坐了,問道:“紀昀,你算不算一位書痴呢?”

  此時此刻,“書痴”二字褒貶相摻,殊難判斷孰輕孰重,紀昀老經世故機警過人的人,立時已有了主意:無論如何,自貶為上,因陪笑道:“臣算不得書痴,只能說是個書中蠹魚,是書蠹。”

  “書蠹也是好的。”乾隆破顏一笑,“如今官蠹、祿蠹、錢蠹俯抬皆是——就是竇光鼐說的,城狐社鼠,‘國蠹’就是了!古今忠臣烈士,大抵都是書痴,如文天祥史可法輩,屈原輩,余闕輩,還有我朝的郭繡、唐賁成、孫嘉淦、史貽直,這樣的人鳳毛麟角,十分難得的。”福康安低頭想了想,詫異地問道:“既是這樣,皇上方才怎麼還給他處分?奴才覲見天顏不知多少次,從沒見皇上發這麼大火的!”乾隆嘆道:“你不經事,畢竟嫩稚了。傅恆在家管教你,無論心服心不服,你那樣諤諤頂撞,難道不責罰你?”

  二人頓時都大悟過來,乾隆壓根不是“包容”竇光鼐,顯擺夭威不測的帝王度量,其實心裡很器重這個當朝“孫嘉淦”的。紀昀因嘆道:“這是萬歲爺洞鑒燭照。竇光鼐雖然忠直,但當今聖明在上,這樣戇愚,臣以為已經跡近無禮。譬如噗玉得遇良工琢磨而後方能成器。”

  “記名存檔吧。”乾隆喃喃說道,似乎在咀嚼著甚麼品味,“人和石頭噗玉終歸有別。譬如錢度、高恆,還有前頭的訥親,那個人朕沒有琢磨過?依舊變壞了。人是會變的——從根子上說,秉氣不端不正,秉性也不是不可更移。張廷玉,朕自幼見他端凝內斂風骨是楷悌君子,一言一動一視一聽唯恐非禮——就象一株樹,初看都是亭亭秀立,待到後來甚麼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形狀沒有呢?張廷玉也就這樣,眼見是四十年勤慎公能的太平宰相,看去這樹似乎沒有毛病兒了,到老卻長出個怪瘤、怪疤,望之令人生厭——朕來南京,他幾次請見,不但故態復萌,且是變本加厲,鬧配享、索賜詩、要封蔭,人還好好活著,連死後的諡號也想知道!細思起來,朕竟不知拿他如何辦了!”

  張廷玉是三天前去買谷寺覲見,因當面索要封蔭誓書,惹翻了乾隆,命“趕出行宮待罪聽旨”的。此刻乾隆提起,紀昀想到張廷玉礪礪勉誠勤苦為相四十年,到老落到這般地步,不免有個惺惺相惜的心思,因道:“誠如萬歲方才所論,秉氣性氣不正,終歸於乖戾,張廷玉晚德有慚,也就是這個緣故。臣今自思也職在機樞,只是方當盛年而已,以張廷玉為鑑,臣今日之主英明不讓先帝、聖祖,臣之際遇有過廷玉,更須勤修明德遵善學習,或能始終追隨明主為一代良臣。”先站住了自己腳步,頓了一下,誠摯地徐徐進言道:“不過臣尚有芻蕘之見,縱觀張廷玉一生功過,似乎仍是過不掩功。年邁神昏偶有悖晦失德之處,主上以堯舜之仁、江海之量,似乎不必窮追他的闕失。對張廷玉雖然包容有過,但他行將就木之人,已無力為惡;於我主而言,原有願心為大清留一全名終始的臣子楷模,這也是成全了皇上的初衷。”福康安年紀雖幼,卻是天分極高聰敏過人的人,在旁俯首而聽,心裡真是佩服莫名:沒有見過父親晤對廷奏,也是這般頭頭是道滴水不漏麼?紀昀平日恢諧機智,沒想到胸羅萬卷之中城府亦如此深閎——替張廷玉說情,卻是處處為皇帝著想,從小局裡引出的是大體,於細微處見的是堂皇巨大,真箇四面淨八面光,抹得乾淨利落!正自胡亂思量,聽乾隆問道:

  “你去看望張衡臣,他是甚麼形容兒?”

  “他已經象個完全垮掉的人了。”紀昀說道,“眼睛也傴僂了,髮辮毛烘烘的,躺在床上只是流淚。神智是清醒了,只是說話仍喃喃的,對臣說,他是昏憒不成人,老得不知東西南北,這會子警醒已遲,不但對不起皇上,更對不起聖祖先帝栽培之恩。還說前一段論身病是痰迷心竅,論心病是名利迷心竅,皇上無論怎樣罪他,都再無怨言。說著,已是老淚縱橫……”紀昀的嗓子也帶了哽咽。

  聽紀昀繪聲繪形陳說著,乾隆心裡也一陣悲酸淒涼:其實他心裡原本並不憎惡這位三代老臣,只是萬幾宸涵百務叢雜時心裡煩躁,碰上張廷玉不依不饒三番五次纏著鬧自己身後榮名,厭的只是“依老賣老”四個字。畢竟幾十年相與共事,曾為師生又為君臣一場,想到他垂暮之年落這樣下場,乾隆不禁情動於中,幽幽的目光望著前方,許久才問道:“他還有甚麼請你代奏的事麼?”

  “他請皇上下旨嚴議他的罪,教訓軍機處臣子以為儆戒。”紀昀沉重地說道,“他還說,狐死首丘①,此時極思念桐城家鄉。無論皇上怎樣發落,念及他一頭白髮三世老臣,允許子侄輩送柩還歸舊桑梓……”

  ①狐死首丘:狐狸死時望著丘陵不忘生地之意。

  乾隆聽著這些話,字字椎心泣血,他的心一直向下沉落,倏然間想起,幼時和五弟弘晝在御花園爬樹摘海棠果兒,張廷玉恰陪父親進園,父親一臉慍怒站在一邊,張廷玉兩手張著在樹下,唯恐他兄弟唬得跌落下來,那張焦急憂慮又慌張的面孔,當時過後還覺得可笑,此時想起真是百味俱全。他嘆息一聲,對紀昀說道:“你再去看望衡臣,告訴他朕已經息怒……處分的事告訴禮部免議。叫他安心養病,一切待痊癒後再說……至於回鄉,也是人之常情——現在不要想這些事,寬心榮養,不要憂懼。待朕回南京,還要接見他……”他的嗓音也哽咽了,許久才道:“你回去辦事吧!”

  “扎……”紀昀叩頭退了出去。

  紀昀去後,乾隆舒了一口氣,已是緩過神色,只是看去有些憂鬱,回過臉來看了看福康安,眼神又轉柔和,許久才道:“幾時到揚州的?這個天氣,穿得太單薄了吧……?”福康安聽他這樣溫馨問話,心中一烘一熱,暖洋洋的,說不出的一份感動親情油然而生,身子躬了躬,陪笑說道:“皇上太關心太厚愛了,奴才禁受不起呢!奴才是正月初八到揚州的,北京出來時沒想這裡會下大雪,略單薄些。不過奴才打熬得好身子骨兒,父親以軍法治府,講究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在北京穿單衣雪地里風浴,這點子天氣算不了甚麼。”他黑嗔嗔的目光看了乾隆一眼,又垂下眼瞼來。乾隆聽他一口一個“奴才”,心中無論如何不是滋味,無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說道:“你太是個任性……往後不可如此浮躁,懂麼?”

  說“任性浮躁”,母親父親訓斥過不知多少次,本來能懂的話,乾隆問出來“懂麼?”倒問得福康安一陣懵懂,他詫異地望望乾隆,乾隆仍在慈祥地看自己,忙低頭回道:“皇上訓戒的是!奴才一路走,盛世繁華百姓樂業,只是官員太拆爛污,問問百姓,竟沒有一個口碑好些的,奴才深知皇上夙夜求治,指靠的就是這些宮,恨他們不能精白其心,辜恩溺職,一路走,一路彈劾整治了幾個忒黑心的官兒。奴才年輕,處事不周,臨事急躁,打罵官僚,開倉賑民,甚至砸米店分糧,都是有的。有些和當地官府商酌過,有的是臨機事急處置,雖然隨即有奏摺遞主子,畢竟冒撞魯莽,請萬歲訓誨處置——這次在揚州,幾乎又砸了瓜洲渡驛站……”因將首尾約略奏了,“母親平時再三告誡,越是皇上信賴,越不能恃寵驕縱。這都是奴才讀書養性欠缺的過,但只自問是為朝廷為主子,就一味莽撞作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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