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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面南臨窗,微微鎖起的眉頭凝望外頭天井裡的一株大烏桕樹,目光睨見三人進來行禮,擺手示意起身,卻問醫士道:“葉天士,你方才說皇后脈象八會不齊,和太醫院駱秉心說的三焦不聚,是不是一回事?”

  “三焦不聚是老生之談。”醫士依舊叩頭,嗓門兒卻是又高又尖。還微微帶著嘶嘎,“一餐飲食不周,一夜失眠焦慮,一身著衣寒暖不正,邪氣入於腠里,即如傷風感冒咳嗽打噴嚏,去切脈,都能切出個‘三焦不齊’來。所謂八會,就是腑會太倉、髒會奔脅、髓會絕骨、筋會陽陵泉、血會鬲俞、骨會太杼、脈會木淵、氣會三焦。三焦不齊充其量是氣會不齊而已,只是八會之一。人但血衰體贏氣逆,七表脈陽而實陰,八里脈陰而實陽,辟如天之四時顫倒,地之五行錯亂,魂離無所附主,那眾位太醫還敢說只是個三焦不齊,我學生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了。”說罷還是磕頭。福康安早聽說過這個葉天士,揚州人都叫他“天醫星”,生死人肉白骨,傳成了神仙。只是撒漫不羈,不高興一萬兩銀子請不動,高興了一文錢不取也治病。見他在乾隆面前頭磕得不計其數,說話口氣卻全無君臣分際那份溫良恭儉讓,連“我學生”都抗聲而出,不禁肚裡暗笑。乾隆似乎已不是第一次接見葉天士,並不計較他言語冒撞,只一邊聽一邊沉吟,霽顏問道:“朕於醫理只是一通半解,皇后現在看去只是苦累些,厭進飲食,你說的令朕心驚啊——到底於性命有礙沒有呢?”葉天士又復叩頭,仍舊禮數虔過十二分,言語唐突不可聞:“皇上確是聖明,於醫理而言,小民的見識確也是一通半解——但據我看,比之太醫院御醫,要高出百倍!他們不是通不通解不解的事,是順惡諛病投人所好,在那裡信口雌黃哄皇上高興!按五臟所好,肺病好哭,脾病好歌,腎病好呻吟,肝病好呼叫,心病好妄言,皇后五者皆備而不哭不歌無呻吟無叫呼無妄言,只是使性用忍壓了病。這固然是娘娘盛德,非常人所能的,然而於病實無益處。鬱結愈重,寬抒愈艱,蓄之既久,其發必速。少則三月,多則一年——”他愣愣伸出一個手指,“一年之內,皇上就甚麼都知道了!”說完忽覺失口,“啪”地扇自己一個耳光,伏地又是叩頭,“小人這張嘴笨死了!醫者有割股之心,總求皇上體諒……”

  福康安起先聽他們講論醫道覺得冗悶,看葉天士形容兒又覺可笑。見說皇后病勢兇險,情事關己,心一下子提得老高,臉色頓時蒼白了:父親遠在四川,母親在北京,姑姑身染沉疴,自己如何當起“娘家人”這個角色?萬一驟生變故,又何以處間幾頭安慰?皇后就是傅家靠山,之後傅家榮名威權乃至朝政人事會不會有出人意表的更張,似乎也不能不想……福康安當然不知乾隆是自己的生父,但這位姑父皇上的關懷之心卻如麗日春風無時無地不能感受,只不過他把這當成了姑姑的蔭庇……正沒做理會處,卻聽乾隆嘆息一聲說道:“你說的直令人心驚,朕聽著出冷汗呢!蔡桓公說扁鵲‘醫者好以不治以為功’,朕不作那樣的昏君。葉天士,無論你說的驗與不驗,朕不罪你,只不可向人傳言皇后的病,引動朝局不安,否則驗與不驗,朕都不容你。你可聽明白了?”

  “是,是是!”葉天士驀地冒出冷汗,叩頭道:“小人雖然山野,斷不敢妄言宮闈朝政,自干罪戾!除了傻蛋——不不不,除非昏憒得不知死活,誰敢這些事上觸霉頭呢?您說!”

  話說的沒有一句錯的,仍舊是個前恭後倨,少了臣下回奏皇帝問話時必不可少的那份溫婉,那份顫顫兢兢的敬畏。一句“您說”,紀昀和福康安聽了都是心裡一揪,臉上變色,覺得這位醫術高超的當代華陀於人情世故真是一竅不通到了極處。正思量間,乾隆嘆息一聲說道:“皇后說你是個‘醫痴’。別說是太醫院的副主院,三品的保康大夫,就低品的醫士、醫正,放在尋常醫生,也是求之不得的。真正的盛世隱者,攜術濟生,朕不但不罪你,且是很賞識你的。不過,既遇上了朕,也就是你的福緣;遇上了皇后,也就是你的醫緣。眼下還不能放你還山,象你這秉性兒,進太醫院那窩子裡,幾天也就作踐了你或染黑了你,可惜了兒的。算是朕請來的客人,隨侍奉駕,盡力護持皇后,平安過去這一年,你就賜金還山,如何?”

  “這是皇恩如天浩蕩,是小民醫藥濟世修來的福緣……”葉天士俯伏在地連連頓首,“仰告皇上,皇后娘娘的清恙確是積重難返,醫得好醫不好實所難言,小民必定殫竭神思以盡綿薄,斷不敢有半點疏忽怠慢……”見乾隆無話,叩頭卻身退出殿去。

  乾隆目光晶瀅閃爍,望著葉天士瘦矮的身材沿著長廊蹊蹊遠去,長長舒了一口氣,轉過臉來,猶自面帶戚容,說道:“有些人有些事,天子也不得強而為之啊!”紀昀道:“皇上要留用,也不是難事。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這是不得有例外的。”乾隆點點頭,卻道:“強而為之,他當然理應奉詔,但象這樣的做了官反而無趣,太醫院門戶之見、妒忌之情朕也略約知道,葉天士進院,不久就毀了。不講這事了,荷蘭葡萄牙還有英吉利這幾國進的貢單帶來了沒有?”

  “貢物已經遵旨繳王八恥,請太后老佛爺、娘娘過目。”紀昀忙從袖中抽出一疊紙雙手呈上,陪笑說道:“這是三國貢物貢單。他們上的賀表已經御覽,辭氣是極仰承天恩的。禮部四夷館的人接見三國特使,來軍機處稟報,說一切禮儀均可從藩國冕旒覲見天子的規矩。只有跪拜一條,洋人生就的腿不會雙膝打彎兒,—條腿跪了見他們女王、國王,是他們本國自古以來的章程,求主子體察他們可憐見兒的,准允他們將就成禮。”

  乾隆“嗯”了一聲,接過貢物單,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

  繞指柔刀劍八十柄、旃檀樹四十株、西洋小白牛二十四頭(高一尺四寸,長二尺有奇)、荷蘭馬二十四匹、玻璃箱六口、牡丁香二十斤、哆羅尼絨五百疋,六足龜一隻、孔雀二十隻、馴象十六頭、三角三目牛一頭、大珊瑚珠十串、照身大鏡五十面、奇秀琥珀一百又八塊、中哆羅呢絨五百疋、織金大絨毯六十領、文采細織布六十疋,大細布三千疋、白毛里布二千疋、大自鳴鐘十座、大硫璃燈五十盞、聚耀燭台十懸、異式琉璃盞五百八十一塊、丁香一百二十擔、冰片一百三十二斤、甜肉豆寇十四瓮、鑲金小箱十隻,內丁香油、薔薇花油、檀香油、桂花油各六罐,葡萄酒二十桶、大象牙五支、鑲金馬銃五十把、精細馬銃五十把、彩色皮帶一百二十佩、鑲金馬鏡中用繡彩皮帶六十佩,精細鳥銃四十把、鑲金佩刀一百二十把、雙利闊劍二十把、金花卑利劍二十把、起花佩刀六十把、鑲金雙利劍二十把、照星水月鏡十執、江河照水鏡十執、雕制夾板三十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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