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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康安聽得並不在意,隔座問舒格道:“你既從內務府選出來,就是未入流也罷,好歹也是命官。怎麼不出去當個典史?一步步總有個升遷餘地。驛丞這類官前程上頭最有限的。”

  “我要再年輕個二十歲,旗下纛主兒又是硬靠山,自然是出來當典史。”舒格酒醉惹事剛醒了醒,不敢再放肆吃酒,只五花肉魚肚海參涮了夾起,吃得一頭大汗,見問,笑道:“這驛站雖不能升官,但往來車船轎馬供應,官員米糧柴炭分例,都有朝廷規矩按時撥給,有些紅官、大員、還有欽差過往,是實報實銷——不怕打嘴的話,虛報也實銷——其實地方官巴結奉迎,送來的東西也吃用不盡,根本是無報也實銷——從哪頭說,比典史都實惠些個。”“三年清驛丞,一任貪縣令嘛!”馬二侉子笑道:“四爺沒聽過典史十字令吧?嗯——‘一命之榮領得;二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銀領得;四鄰地保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書發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門開得;九品補子借得;十分高興不得!’”

  福康安聽得哈哈大笑,取杯吃茶時,鸝兒已經奉上,啜著茶猶自笑,說道:“看來人生誰也脫不出個‘苦’字!我在山東,郭文清制台跟我說,抱犢崮打散了的殘匪蔡七,逃到微山湖拒捕,殺掉炮船哨官都司一人,炮勇七人,還有三個老百姓。他親自帶兵去,賊早走得沒影了,當地百姓說賊已經下海逃往台灣。就地申報朝廷,萬歲爺一日三下硃批諭旨,務期擒拿蔡七歸案。接著又是部文,阿桂在北京一日三封信,劉統勛用軍機處廷諭連連催促。坐在轎里心裡焦躁得出火,聽路邊兩個老婆子指指點點嘖嘖驚羨說,‘你看看人家,也是個人!這不知道前世里怎麼修來,修到這個份上!’郭文清捧著一疊子申斥文書,心裡苦笑:我只恨現在不是個縣官,也好上拖下推——你們還說這是前世修來的福!”魚登水失笑道:“縣官有甚麼好,也是有口號的: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①。”馬二侉子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

  ①附廓:即在知府衙門所在地任知縣。

  眾人不禁粲然一笑。還待往下說時,魚登水家人進來,悄悄在他耳畔嘰噥了幾句甚麼,魚登水笑道:“內廷王公公,還有延清公公子劉墉一道兒來了,要見四爺呢!”福康安便放下杯,笑道:“石庵兄也來了?一塊快請進來吧!”說著便起身,眾人也都隨著站起來。便聽外頭脫油衣聲,一個矮胖子太監笑吟吟前面走進。後面跟著一個年輕官員,也是墩墩實實的個子,穿著八蟒五爪袍子白鷳補服,黑紅臉膛上一雙三角眼,瞳仁黑得烏亮,走起路來,微微羅圈的腿沉健有力,只為夜作伏案太多,看去背上略有點駝——這不是剛剛不久前在南京指揮黃天霸一干人破獲白蓮教巨案,火焚觀楓樓,燒死為患朝廷二十餘年的女寇一技花的劉公子麼’單就官位而言,其實也就是個御史,論起聲名,已是震動天下撼及朝野,尋尋常常的水晶頂子上插著一枝碧幽幽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等閒督撫也是企易難求,單就這一條,站到哪裡,都顯得格外出眼。

  他一出現,眾人立刻變得肅穆。屋裡頓時雅靜下來,窗外沙沙的雪聲和微微呼嘯的朔風聲頓時清清楚楚入耳而來。

  五紀曉嵐繁叢理政務葉天士駕前論歧黃——

  “石庵兄,王廉,是你們二位啊!”福康安自然不似眾人那樣恭肅屏息,挪身出席笑吟吟向劉墉一揖,一邊讓座兒,一邊說道:“如今石庵名聲直逼延清公了!要不了幾日,鼓兒詞說書攤子上准出新篇兒——劉石庵私訪一枝花,黃天霸大戰青龍門!你爺們真給咱們大清朝廷長臉了——老王,你怎麼也來了,莫非皇上有旨意給我不成?二位坐,正經的揚州烤全豬還沒上來呢!”

  劉墉微笑著盯著福康安。他見過傅恆,那是何等深沉穩健老成練達的人,怎麼養出這麼個兒子,說浮躁,言語舉止雍容大方,帶著貴氣;說凝重,卻又這般饒舌,言語裡透著裝腔作勢“充大人”的味道。他自己也是個喜熱鬧愛說話的,一頭受朝廷嘉獎表彰,一頭被父親訓得狗血淋頭,罵他“賣弄學識追逐浮名,頑鈍不可救藥”,將彼比此,劉墉心中不禁暗笑,卻一臉莊重,從袖中抽出一份加了火漆印的通封書簡,說道:“這是紀曉嵐大人封好,托我帶給四爺的。說裡邊有令尊傅爵相的家書,也是給您的——皇上已經從南京啟駕,後日就到儀征,然後駕幸揚州。王公公來傳旨知會去儀征接駕的官員,我來揚州指揮車駕駐蹕關防的事宜。”

  福康安聽說有父親的信,臉上已改了莊容。忙雙手接過。就燭光下默默注視移時,仔細拆開了,小心翼翼抽出看時,頭一封就是父親的,那一筆顏體楷書真是再熟悉不過,只寫得略潦糙點:

  福康安吾兒:前接汝代母書家函已悉。見字學稍正,文筆尚清通,方為爾欣幸。又見汝母急函,雲汝不遵母訓,已執意南行,且欲請旨赴我行在!你實在昏憒不孝極矣!爾,少年人也,志學之年而不志於學。不知社稷廟堂之重,徒欲以血氣匹夫之勇,而乃立功於朝廷耶?是謂無自知之明之極,吾甚鄙之!

  看到這裡,福康安已經漲紅了臉,鼻尖上冒出細汗,接下來的辭氣更具嚴厲。

  吾家世代勛戚,受皇上糜身難報之恩,惟當慄慄儆戒,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學成而後出仕,練通而後效力。爾自思之,知農夫稼穡之苦、輸賦之艱否?知機樞之臣、府縣之令事君焦慮憂心之如焚、撫民之瘼猶若新創之傷否?即以軍旅之事,莎羅奔偏居一隅撮爾小族,已兩敗王師,朝廷三誅大臣!夫其慶復、訥親、張廣泗輩,喪師辱國、身敗名裂,固已不足道。即以吾視之,爾之才具,尚不及此三者之十一!

  他撇了撇嘴,舌頭頂了一下腮幫,往下看:

  無自知之明,亦無知人之明,資質即佳,亦黯昧人也。以黯昧之粗材事君事父,且不念高堂之母依閭期盼焦悶欲死,爾之不忠不孝黯昧無知,吾不知何以訓誨矣!爾若來軍前,則吾之軍法,正為汝設!

  看到這裡,福康安已背若芒刺,通身汗出……小心折起來,再看紀昀的信,卻是不長,一色極漂亮的鐘王小楷端正細膩:

  福康安世兄鈞悉:傅老大人軍書急件附函。特委昀代為轉呈,諒已覽知。夫責之彌過,是望之彌切愛之彌深也。兄達人,必不待昀言也。此函系兄出京二十日由成都欽差行轅發來,已經御覽,囑昀已復傅中堂矣。旨意“教福康安即來隨駕”,兄見此函,逕往儀征叩見主上可也。紀昀拜書勿勿不雲。乾隆某年月日。

  福康安再翻父親的信,既無日期註明,亦無地址,才想起軍中通書不得泄露日時行藏的規矩,老爺子身為主帥,如此細心,也真令人佩服。他嘆息一聲,對眾人笑道:“又挨父親一通罵,這番大志難酬矣!”又問王廉:“都有誰的旨意赴儀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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