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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瓜爾佳氏!”舒格聽福康安論琴,已是聽呆了,乍然間問到自己頭上,才想到自己是趕來“賠情道歉”來的,本來呵著的腰又低了低,換了小心收了笑容說道:“太祖父是正紅旗下第三參領第二佐領,松山大戰帶十七名披甲人揣破洪承疇的邊哨大營,立功抬旗進鑲黃旗。又跟鰲拜老公爺同姓兒,就進了參領當了都統。福建白雲山打仗歿了。祖父又跟鰲公爺打仗,康熙八年鰲公爺壞事圈禁受了株連。部議說是滿門抄斬,後來康熙爺念功赦罪,發配打牲烏拉從軍。直到雍正爺手裡才下兔罪詔書,我爺爺也早死在戍所。全家遷回北京,親戚沒親戚,朋友沒朋友,七拐八灣投到誠親王門下,沒幾年誠老親王也敗了。我好歹算混得吏部幾個筆帖式熟稔,做張做智去宗人府打雜役,攢幾個錢捐個班,選出個未人流的官缺,當了這個驛丞。不防頭馬尿喝多了,下頭人吃屎不長眼,得罪了爺的家政!好福四爺哩,您要跟我較起真兒來,我們這一家不是霉透幾輩子風水永不冒煙兒麼?我來請罪,請爺饒過。我帶一家子過來給爺磕頭!”說罷就跪了磕頭。

  “起來吧,你這混蛋!”福康安到底是少年心性,喜怒不能有定,加上方才論琴說典,心裡戾氣已消化不少,聽聽他的履歷,本來一個功勳人家,打仗時威風八面的將軍,到太平年間一落再落,混得不成個人模樣,想想也覺替他灰心,一腔的怒氣早去了爪哇國,兜屁股踢了舒格一腳道:“瞧你這付德性,還是個滿州老姓人?照我的性子,就砸你的驛站,踹了這王八窩兒,打場欽命官司,你贏得了?”

  “是是是!爺教訓的是!”舒格沒想到如此輕易過關,磕頭爬起身來,已滿臉媚笑可掬,“這回誤打誤撞的,說不定和四爺還有點緣份。四爺既喜歡琴,我這就留神給您物色,弄幾十架,漕船送到府上去!”

  福康安笑道:“放你媽的屁,倒會順竿兒爬的!你道這琴是劈柴麼?”他忽然斂了笑容,轉頭問和坤:“還有個姓柴的呢?叫柴……柴……”“柴大紀。”和坤忙道:“他酒還沒醒,一時來不得。回頭舒格再勸說他,四爺最寬厚仁和的,教他甭怕,你這過來挨一腳,不定因禍得福了呢!”胡克敬見和坤替柴大紀遮掩包攬,心中不悅。在旁說道:“我沒和坤那麼好性兒——本來我已經逃出來了,是姓柴的把我拿了的!他還打我——還罵老爺是甚麼‘富中堂窮中堂’,還說‘如今的侍衛真他媽比兔子還多’!還說他沒醉,有事他一人兜了!還說……”

  “是這麼回事兒……”舒格眼見福康安變了臉,陰雲布滿額頭,項上的筋也微微脹起,聽胡克敬毫無顧忌、咬牙切齒只情“還說”,生恐再激得這哥兒耐不住,好不容攀了上來的枝兒又斷了不說,保不住還有池魚之殃,忙上前陪笑道:“小兄弟今兒受了委屈,你且消消氣兒。四爺也甭生柴大紀的氣,他是個武弁,又懂點文學,心性傲些兒是真的,我當時爛醉如泥,他也是使酒尚氣,要說到對四爺有甚麼不敬的心思,我敢保連他也是沒有的。千錯萬錯兒,小的卑職我都認了。四爺肯饒過我了,他個小不丁兒九品武官,和他認真他消受不起!四爺您是天上的鳳凰,他不過是只鬥雞烏了眼。四爺度量象海,和我們這種人認真,四爺您犯不著!”說著又把柴大紀的履歷講說一遍,未了道:“……這人性氣,只是個懷才不遇心高命薄罷了……”

  “張廣泗就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馬謖!”福康安哼了一聲,“萬歲爺殺了他,那是天理昭彰——跟著張廣泗打了兩年仗,就敢小視天下人?”他想引說父親搗江西一技花巢穴、平黑查山、攻抱犢崮的用兵方略與張廣泗比較,又覺得有炫耀嫌疑,正是心雄萬夫自立功名的時候,雅不欲沾父親這個光,因噎了一下,把話吞回肚裡。思量著,又覺這話太抬舉了姓柴的,暗自懊悔,遂冷笑一聲,說道:“舒格回去告訴他,我不翻他這塊臭肉了!”

  眾人心裡都鬆了下來。魚登水最怕這公子哥兒不諳世事,真的起性砸了驛站,事出在揚州,他先就有逃不脫的干係,而且傅恆位高權重,正在金川布置軍事,朝廷追究,清議譁然,到底從來官小的吃虧是千古不移的金科玉律,見福康安撂開了手,自然心中歡喜,轉了話題笑道:“四爺說賞我一千兩銀子換琴,那是斷然不敢領受的,傳出去說魚某賣琴,不好聽不是?這麼著,您請個東道兒,揚州硝肉烤全豬,架上熱乎乎的十三樣火鍋,一來為四爺洗塵,二來我們也得沾四爺點福惠。就都扯平了。”福康安聽了無話。魚登水便忙著叫人“傳廚”,又親自查看給福康安預備的臥房,被褥冷暖,茶水果點一應周到,又命人搬炭火到房裡——既不能冷,也不能熱,還要防著過了炭氣,處處打點得滴水不漏。福康安背手踱步,看著眾人忙活,因見和坤和馬二侉子在背場小聲嘀咕,便問:“你兩個說甚麼私房話呢?”

  “他要回北京,”馬二侉子笑道:“來打我的饑荒。”

  福康安漫不經心一笑:“桂中堂差你南京來,難道連盤纏銀子也不賞?”

  “出差有官中分例的盤纏,北京南京來回四十八兩,是夠使了的。”和坤笑道,“是桂爺還讓我購點宣紙、湖筆、買薛濤箋的銀子,我派了別的用場,尋老馬打打抽豐。”福康安注視著和坤,說道:“銀子使到花柳巷去了吧?——我看你口齒伶俐,辦事精幹,長久在軍機處當下差也不是個辦法。怎麼不謀個差使?那裡雖好,是個虛的,畢竟算不得正果。”和坤道:“我這種人哪有多餘的錢去那些地方?爺既這麼抬舉,瞧著有出息的地方,幫奴才一句話,這輩子就交了好運了。”

  說話間,花廳正中席面已經安置妥當。八仙桌正中安放一個碩大無朋的宜興陶砂火鍋,鴨子膏湯沸水翻花大滾,熱氣白煙直騰而起沖至天棚四散開來,四周梅花琺瑯攢盤是一整套,放著碼好的鹿脊、羊項、雞舌、鮮蝦仁、雞脯、駝峰片、魚肚片、海參片、香菇、口蘑、銀耳並清醬、麻醬、芥末、胡椒、青蔥絲、蒜黃韭黃絲一應調料。那廚子見福康安居中坐了,眾人安席已畢,一手執壺,繞火鍋周匝細細注入黃酒,接手一把蔥姜蒜末紛紛撒入,屋子裡剎那間香氣四溢勾人饞涎欲滴。鸝兒緊貼福康安身後侍立,見他滿面笑容,側身和魚登水說話,不言聲俯身將小帕子掖在他巴圖魯背心兩肩鈕上。一時間,府衙教習預備接駕用的戲班子也來了,坐在花廳西壁前,調弦弄箏,鼓芋品蕭。一片聲笙歌婉曲中,福康安舉箸,以下魚登水、鐵頭蛟、和坤、馬二侉子、舒格奉觥相陪,王吉保、胡克敬侍立垂手在傍,廚子們走馬燈般往來侍應。本來還惱著柴大紀的福康安也就隨歡就樂高興起來。錚錚金石急弦之中笙蕭和鳴,一個女娘頓開歌喉唱道:

  ……我若是背花蔭,你可回身兒抱;我若是現花蔭,你可低聲兒叫。只可是夜露花徑柳塘畔繞,又恐是弓鞋兒濕透娘知道。且待要西廊月晦叩窗兒敲,羞壞了女兒滿面嬌……狠命的冤家,直恁地教人煎熬!我只好到明年再見今番你了,又只怕到明年,又不是今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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