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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婦人先聽呆了,只一雙幽幽的眼睛含著淚凝佇著和坤,象是要把這個人的形容兒烙印在心裡,聽見舒格呵斥,才乍然驚醒,雙膝一軟跪了地下,哽咽著說:“和老爺必定是菩薩轉世……您這積的陰德大了,老天爺必定保佑您子孫玉帛公侯萬代……”

  “別這樣說,”和坤嘆息一聲,“我雖年輕,也曾是叫擠兌得哭天沒淚過的人……起來吧……”

  一行人從瓜洲渡驛站啟行回府衙,看看天已向晚。雪雖不大,兀自漫世界飛舞,只是地下的雪深了,自雪覆著厚厚的一層,下邊是雪攪水漿,走起來賊滑,一個不留神就會坐墩子屁股著地跌了。待捱到府衙,早已散衙。微微暮色中,衙門口靜可羅雀,幾個人跟著魚登水悄沒聲穿過二堂,剛折到西花廳月洞門前,便被守在門口的小吉保攔住。

  “四爺在賞雪聽琴,”小吉保和胡克敬年紀仿佛,一般的頑劣皮實,只賊頭賊腦目光狡黠,心思似乎更靈動些,擠眼兒弄眉咂巴嘴,渾身消息兒一按就動的個角色,嘻笑著對眾人道:“小鬍子知道的,除了老爺太太,這時候兒誰敢驚動他?這裡廊下避風,還生著一盆炭火,咱們等一會再過去吧。”小胡悄悄咧嘴一笑,“告訴你吧,我不怕少主子發火!能挨他一嘴巴,準是要抬舉我的——我月例銀子才是你一半,也想學你那年,一頭拱主子個仰面朝天,第二日就升發了。”小吉保笑道:“放你媽的屁!你懂主子脾性?要看甚麼事、甚麼時候兒!差使得琢瘩著辦——連我也只懂得一半呢!”說著指壓口唇,示意雅靜。眾人便不吱聲,在廊下向火,聽著花廳那邊時隱時顯的叮咚琴聲。只魚登水納罕:府中人並沒有會彈琴的呀……

  彈琴的是新收到福康安跟前的丫頭黃鸝兒。古琴焦桐,漢玉新軫,一雙素手輕撥徐按勾抹挑滑,彈的是一曲《清江回流》。福康安頭戴紅絨結頂六合一統帽,已換了件玫瑰紫巴圖魯背心,套著石青小羊皮袍子,披著猞猁猻大氅,一條結紅絨辮子又粗又長,隨便搭在肩頭,腳下蹬一雙鹿皮油靴,貯立在西花廳檐下滌慮清聆。此時暮色冥暗天穹籠蒼,簫簫朔風中仿佛千百萬灰色的蝴蝶飄飄搖搖翩翩翱翔著旋轉墜地,西花廳南側一片闊大的池塘並沒有結冰,但已融不盡紛紛落下的新雪,塘面上掛了一薄層白霜樣的雪,驟爾風過,雪色的漣漪沉重緩慢地暗自涌動著,給人一種神秘幽深的感覺。遠處的房舍都蓋上了皚皚的雪蓋,隱在楊柳樹梢略帶紫褐色的靄靄微幕之中。這樣的黃昏中,西花廳中的琴聲略顯著有點沉渾,時而低回婉蜒,轉又蒼暗淒涼,偶爾如珠走玉盤,勾挑得似寒泉滴水,好象不勝雪寒,即轉濁重幽咽……福康安一頭思量見了乾隆爺後,該怎樣奏對一路“觀風”的感受,如何請纓隨父出征,轉念父親在涼風鎮遇刺,帶傷在四川整軍,不知容不容自己去身邊侍候?琴音一沉,他又想到母親在北京,這會子說不定又跪在觀音像前祈禱自己平安。母親喃喃念誦大悲咒的那付虔誠樣子,自己每次見了都忍不住要偷笑……可是現在笑不出來,眼中涌滿了淚水……正自思緒紛呈不可收拾,琴音裊裊縷縷而止。福康安一轉臉,見吉保等人都在月洞門外,遂招手道:“都進來吧。”先自掀簾進了花廳。

  “給四爺請安!”魚登水打頭,幾人魚貫而入。見屋裡已經掌燈,鸝兒坐在窗前調弄琴弦,福康安站在琴案邊,似乎在審量鸝兒身段,又似乎在留心案上的琴譜。——眾人忙都打下千兒去。舒格特意加了句“四爺吉祥。”才隨眾起身。這才見馬二侉子也在屋裡,幫著一個長隨往書架上擺書。

  福康安只看了眾人一眼,點了點頭,叫過魚登水,說道:“方才琴音有異,我就曉得你們在聽了——這架琴不是凡品。看來你也是知音之人,鸝兒方才彈得如何?”魚登水笑道:“姑娘彈得好極了好極了!我其實也不懂的,不過聽得多了,總沒這位姑娘彈得中聽,猶如空谷足音,鈞天之樂,令人聞之欲舞!”馬二侉子聽得吞地一聲咳嗽,要笑,又掩住了。福康安也忍俊不禁一個莞爾,掂起琴譜來,馬二侉子和魚登水都湊上來看。上頭核桃大的字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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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登水看得懵懂。馬二侉子指著一個字故意道:“這個學我認得的,是個尼姑的‘尼’!鸝兒聽了只抿嘴兒一笑。福康安也笑,說道:“這是‘羽’調里的一個指法,大拇指擘第七弦——老馬露怯了!”轉臉又對鸝兒道:“鸝兒的琴指法合宜,敲擊不雜,吟揉不露,起伏有序,作用有勢,是謂彈琴‘五功’,緩急、輕重、高低起伏,用指不疊,弦調平和,差不多到了‘左右朝揖’的火候了。”

  “爺誇獎了,這怎麼敢當的呢!”鸝兒被他贊得羞紅了臉,低頭小聲道,“爺沒聽我師父彈過。她說‘淡欲合古、取欲中矩、輕欲不浮、重欲不鹿、拘欲有權、逸欲自然、力欲不覓、縱慾自若、緩欲不斷、急欲不亂’,合著這十善,才能‘左右朝揖’。她自個兒也沒到這地步兒呢!”“聽聽!”福康安笑謂魚登水,“這才是真行家地道話呢!”

  魚登水笑道:“我於琴理一竅不通,看琴譜更象看天書。只是隨著大家附庸風雅罷了,就方才這《平沙落雁)一曲,引人入勝,如入大漠似聞飛鴻……”話沒說完,福康安已笑不可遏,扇骨搗搗他肩頭道:“罷了罷了!愈描愈丑了……這琴到你手裡,真是明珠投暗。是多少價?轉給我罷……”魚登水這架古琴,是當了縣令要坐“琴治堂”,小廝們逛鬼市化四兩三錢銀子買來獻殷勤兒的,他也不知道價值若何,品位幾等,見福康安賞識,巴不得的高興,笑道:“不到五十兩的小玩藝兒,送給四爺了!寶刀獻烈士,瑤琴贈知音,這琴到四爺手,就是到了鍾伯牙①手裡,還敢要錢?我不成了錢瘩兒了!”

  ①鍾伯牙:“高山流水”知音故事,本應是鍾子期與俞伯牙。魚登水將二人混為一名。

  他說“鍾伯牙”,幾個人都是一愣,繼之一陣哄堂大笑。連一直惴惴不安呵腰低頭垂手站在一邊的舒格也捂嘴兒偷笑。福康安道:“屈殺這琴了。我從不白接人禮的。為不委屈這琴,找出一千兩!”

  一千兩!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這是一份中產人家的家當呀!福素安從鸝兒手裡取過琴,撫著略帶斑跡的琴身,沒及說話,魚登水又一句外行話:“四爺,是梧桐木的!”福康安一笑,嘆息道:“老魚肯這樣天氣踏看窮戶,你不是壞官,你是進士出身,八股文必定也是好的。只是……你看這龍池、鳳沼,這個叫‘仙人肩’,這邊叫‘鴟’,這邊叫‘足’,就這個‘鶴腳’二字,是晚唐筆法,其餘的字都漶漫不清了——你們看!”他翻過琴背,指著琴首焦犀旁的“龍齦”下說道:“這裡隱隱能見‘雷焦’二字。從沒見過的,也許是雷擊梧桐木!”他目光灼然一閃,又黯淡下來,“這不是尋常人家之物,不知哪個簪纓世族,或事敗,或敗落窮極了,或是家裡奴才盜出來,五十兩銀子就把它賣了……”小心托著琴交給鸝兒,這才轉臉問舒格,“你就是驛丞?看樣子是個旗下的,滿州老姓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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