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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幾個驛丁都在門洞裡,攏著一堆火議論甚麼。一個驛丁滿手血污,口裡銜著把殺豬刀在剝狗皮。見魚登水瘦高瘦高的閃著身子過來,旁邊跟著文弱書生樣的和砷,眾人都是認得的,忙起身垂手打千兒問候:“給太尊老爺請安!”

  “都起來吧,地下趣濕的。”魚登水似笑不笑問道:“你們舒格驛丞呢?”

  驛丁們似乎都有點心神不定。一個驛丁瞟一眼含笑不語的和砷,回魚登水道:“回太尊的話,柴巡檢的把兄楊子春今兒生日,扯了我們舒少府吃酒,昏天黑地醉迷了,方才吃了醒酒湯,這會子在書辦房裡歪著,怕是起不來見太尊呢!”和砷在旁努嘴兒笑道:“那就煩勞上下帶我們去見見。幾句話的事,一說就完。”那驛丁忙答應一聲,頭前走著引二人進了驛站大院。

  驛站很大,座北朝南兩進院。愈走地勢愈高。中間一座大過庭,兩邊兩排廂房是過往官員住房,滿院柏檜烏柏都有合抱之粗,碧幽幽黑森森的樹冠上壓著雪,顯得格外幽暗深邃。和砷跟在二人身後,沿東廊檐下過道逶迄北行,隔著破窗紙向黑洞洞的屋裡不時睨一眼,有的屋裡靜寂無聲,有的屋裡關的男人,有喁喁低聲說話聲音和咳痰聲,有的屋裡似乎是女眷丫頭婆子,似乎耐不得那冷,微微傳來淒淒切切的哭泣聲,詛咒聲罵聲也有,含含糊糊的不甚清晰。和砷一邊走一邊問道:“這裡原來是座廟,改建的驛站吧?”

  “是。”走在前邊的驛丁悶聲悶氣答道:“這原是本州最大的‘五通神廟’。當年廟院比這十倍不止。康熙年間湯文正公(湯斌)任揚州道,下令火燒境內所有五通神祠。這裡香火最旺,一萬多香客跪在廟外廟裡護著,懇求留下這座廟。湯文正就在這廟院當眾折香砸爐,要立碑永禁五通yín祠。對眾人說,如果十八匹健騾拖不倒中間的神像,他就收回成命。結果真的套了騾子,偏就是拖不倒中間‘大通’神。湯文正公就在這株柏樹下祈告上天,說允許yín神蠱惑百姓,是上蒼不明;今邪神植立不倒,是湯某人非正人:非此即彼!今願與邪神同歸於盡,為上天祛邪框正,為後來者鑒!他老人家祈告罷,起身提刀大喊:‘我先砍大通神,再砍自己!’話沒說完,原本紋絲不動的神像‘嘎’的一聲,俯身仆地就倒了下來——碗口粗的定身柱兒是鐵的,齊齊斷了,和刀劈了似的齊整!”他舒了一口長氣,“湯文正公說‘看來還是青天在上——廟修得還齊整,外院燒掉,內院留下充公,改成驛站。’原都是年久失修的了,別看外頭好看,都是應付皇上南巡油漆了的——裡頭木頭都朽了。”說著,隨手在一根柱子上摳了一下,一塊帶著紅漆的石灰膩子應手剝脫下來,和砷看時,裡邊的木頭蜂窩麻面,果真已衰朽不堪。

  三個人過了已改為正堂房的大殿,偏西牆月洞門進去,又是一處小院落。看樣子原是五通祠廟祝火居道士們住的,房屋修繕得很仔細,青堂瓦舍,半截牆都換了新磚,柱子也換了落葉松木的,只是沒有油漆,比起前頭森羅殿似的正院,顯得小巧實用。一進院,和砷便聽得北房裡兩個人低聲說話,仿佛在議論甚麼。那驛丁在門口站定,剛要敲門,只聽西房中“哇”地一聲大哭,象是嬰兒落地第一聲兒似的又脆又亮,接著便聽一個婆子聲氣,笑說“生了生了——這麼胖的,怕有八斤重吧”,一個女人弱聲弱氣說道:“唉……是個丫頭。看來也是個苦命的,這種時候來世上作麼生呢?”說著,咽聲咽氣地抽泣。三個人正發愣,北房門豁啷一聲,一個高大壯漢,穿著九品練雀補服,套了件五蟒四爪袍子挑簾出來,不知是本來就臉色蒼白還是生氣氣的,一邊跨門檻,橫著脖子回頭沖屋裡大聲道:“要去你去!就是傅恆,他也不是皇上,還得侍候他兒子?——有甚麼可賠情的?我不欠他甚麼!”

  “這不是柴大紀麼?”魚登水盯著他說道:“你這是和誰嘔氣?”和砷這才細看柴大紀的臉,卻是下寬上窄,權腮濃眉,眼睛鷹隼一樣且不邪視,下已微微翹起,長著一隻不討人喜歡的鷹鉤鼻子,冷冷的神色中帶著一股桀傲的跋扈氣,相書所謂“別姬相”——生性高傲勇悍,這是百試不慡的證據。魚登水是現任五品正堂,又是文職,位份高出柴大紀不知凡幾,他竟能直目逼視,和砷不禁暗道:“這人有膽!”柴大紀卻不留心和砷,因在雪地里,只向魚登水一呵腰,答道:“正是卑職!大人有何吩咐?”

  “請暫留步,進屋裡說話。”魚登水臉上掠過一絲不快,“我們是為胡克敬的事來的。”

  屋裡的驛丞早已聽見,忙騰身下炕,趿著鞋迎出來,只見柴大紀略一點頭向魚登水致意,說道:“方才接到棚長傳令,守護驛站的巡檢一律去高橋游擊營帳會議。大人話短,就這裡說,話長,容卑職會議後到府衙謁見聽訓。”

  魚登水頰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是官場上磨老了的老吏,早已水晶球沒了稜角,遇事兒先就存了三分息事寧人之意,這回來驛站,又想巴結好福四公子,又不想過份為難了治下的小吏們,但見柴大紀這副找“啐”的模樣,也不由一絲不快掠過心頭,冷冷說道:“你去吧。有事我直截去和方游擊說話。”見舒格高高挑著棉簾,滿臉腴笑迎人,一甩手便和和砷進了北屋。柴大紀愣著猶豫了一下,掉轉頭也自去了。

  舒格也是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滿口京腔,舉止練達從容,略透著油滑,一望便知是個旗下人。他酒醉剛醒,臉上尚自青黃不定,陪著笑讓手請魚登水升炕,又給和坤搬座兒,袖子拂著又用口吹,叫人“上茶”,不住口說道:“大人不來,我這就要過衙門請罪去了。下頭這群狗才,都是些撅屁股朝天的角色,哪裡識得金鑲玉呢?我灌了黃湯,胡天胡地一塌糊塗,已經不會想人事兒了。醒了一聽是福四爺,嚇出我一身臭汗——我是鑲黃旗下的,那是我正經八百的少主子呀!——這位爺?”他沖和坤一笑,“您是跟我們爺的吧!待會兒我過去給爺磕頭,務必請相幫美言幾句。我家住北京爛面胡同。您老有事招呼一聲,我家就是您家!”和坤原來怕他擺公事面孔拉硬弓,見此光景早已放下心來,笑道,“我是跟桂中堂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和尚不親帽兒親,你放心!”還要說話,魚登水插過問道:“胡克敬人呢?”

  “下人們得罪了胡爺,”舒格沮喪地苦笑道:“也是胡爺年少氣盛,不肯叫鬆綁,幾個人在那賠情說好話兒呢。原說請柴外委一道兒過去說合說合。他也是個桑木扁擔不肯彎的。我正愁沒法見福四爺,可可兒你們就來了。這事好辦了——來,請胡爺過來,就說福四爺派人接他來了!”

  便外頭有人答應一聲“是羅!”小跑著去了。

  魚登水問道:“這柴大紀是甚麼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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