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陽明日記》我有……”

  “我有《余闕集》……”

  “《蕉葉集》十二卷,還有九本子。我家小畜牲不懂事,撕了三本用紙背練了帳本子,敢情這大用處?大人不說,餘下的也就撕了……”

  說到認捐“樂輸”,也都是個個踴躍,或建議“均攤”,或議論按資產大小“分等”,甚或說“抓閹兒”的紛紛不一,總之這十二萬多兩銀子今日來會議的包了。最終議定,會下由商人們自行議定分攤數目,三天之後,由本地最大的鹽商黃克敬攬總兒收齊繳來府衙。竇光鼐心記眾人所報書目,到底不知道“魯班”意指云何,悄問身邊馬二侉子,馬二侉子也只是搖頭:“回大人話,我也是不得明白呢……若說‘魯班’,該是木匠書,是‘魯版’朱熹,又從來沒聽說過……”竇光鼐便目視邢二爺,問道:“你方才說‘魯班’朱熹的書,是甚麼樣子?紙色,裝幀,還有墨印,是活字版,還是木刻版?”

  “回了大人您吶!”邢二爺心裡揣著個鬼,最怕的就是竇光鼐計較罵座的事,最巴望的就是能和“竇大人”攀扯幾句,和息一下口孽戾氣,聽見竇光鼐問話,起身一揖,又蝦身打個千兒,滿臉腴笑難描難畫,說道:“大人問的,小人一件也不明白,那紙都黃脆了,墨色倒是漆黑的,只是字兒個頭象是大小不甚齊整,上下字兒中間遠近也略有不同……”他口說手比,“……這麼長,這麼寬,這麼厚,訂線兒也朽了。懋書齋的夥計說這是寶貝,是後唐年間的紙……”

  他沒有說完竇光鼐已經明白:這定然是宋版活字印書,用的是後唐時的紙,這在宋代本朝已是極名貴的版本了,思索著又問:“你說它是‘魯班’又據何而雲?”

  “不是集河運來的,是漕船運來的。”邢二爺連連搖頭,“那真的是‘魯班’,書里加的眉批,都蓋著圖章。懋書齋的人說批字的人是個宰相,叫魯秀夫甚麼的,所以小人叫它‘魯班’!”話未說完,正啜茶的馬二侉子“卟”地一口,滿口茶嗆了出來,魚登水也笑得呵倒了腰咳嗽。竇光鼐笑了一陣,嘆道:“陸秀夫乃是南宋理學名臣,末代宰相。當日宋帝被困崖州,元兵海上四合大圍,陸秀夫殺死全家,衣冠齊整抱帝投海而亡,千古忠臣壯烈殉國莫過於此。你居然收有他的手批朱熹集注——由陸而‘魯’,由版而‘班’,也就成了‘魯班’!”他苦笑了一下,又道:“本來今日你當著大庭廣眾辱我,更甚者謗及我母,我是不能容你的。你這樣不學無術,我可以放你一馬。審事量心說話要斟酌輕重是非,連禍從口出這俗語也沒聽見過麼?”

  “是……是……”

  竇光鼐說一句,邢二爺答應著呵腰躬身喏喏連聲,滿堂的人原料著邢二爺今日未必能平安回家,聽竇光鼐如此大度,一片聲嘖嘖稱頌。後堂幾個侍候差使的衙役早聽說今兒來了個“微服私訪的六品京官”,都擠在二堂公座靠壁後瞧熱鬧兒小聲議論。那個提茶壺的衙役便賣弄:“你看看人家那福相,舉止抬步言語行動里透出的那份貴重!嘖嘖,真真的天庭飽滿地頰方圓,看見鼻子印堂了麼?紅的亮的!土星明亮加官進爵,我的眼走不了水!”

  二魚太守道路收凍殍福公子荒廟救風塵——

  送走了會議來的士紳,魚登水鬆了一口氣,從堂口笑嘻嘻踅轉身來,對馬二侉子和竇光鼐舉手一揖,說道:“虧了你二位!不然,今日這塊沒燒紅的鐵有得打的——這屋裡,空落落的,滿地瓜子皮痰跡,走,到西花廳坐,又暖和又敞亮。我還有一甌子老花雕四十年陳釀,咱們邊吃邊聊……趙天貴,麻師爺他們回來了沒有?”他讓著二人起身,轉頭問那個提茶壺的衙役道。

  “沒呢!”那個叫趙天貴的衙役忙笑著答話道:“這會子雪下得緊著呢!別是在哪個地方兒吃酒賞梅了罷……”魚登水愣了一下,多少有點掃興地說道:“我算著他們早該回來的了。這麼著,我就不敢在衙門裡陪二位了。這樣——反正雪大,人不留客天留客,老馬陪蘭卿大人在花廳里只管吃酒說話,我出去走一遭,今晚咱們請幾個朋友痛樂一宵。”

  竇光鼐是個不喜應酬的,於人情世故敷衍而已,因笑道:“我從虹橋靈土地廟那邊過來,吃了十幾個麻蘇揚州椿捲兒,一點也不餓。既然大人有公務,何必衙里再攪呢?不如各自散了罷,南京紀中堂那邊來信,叫我過去引見,只煩貴府把他們獻借的書徵集上來,打包好,預備著驛送北京,別的我也沒有要緊事交待的。”說罷就要揖別。馬二侉子卻問道:“這種天氣,府尊出去有甚麼事?”

  “我看這雪——”魚登水轉頭向外看看,“揚州十年不遇的吧?大雪封門的,要防著絕糧戶凍死餓死。還有的房子禁不起水泡雪壓。麻師爺他們幾個出去沒回來,我有些不放心,得出去走走。”馬二侉子笑道:“貴府真是愛民如子——我是說,如今還有你這樣的官兒?”魚登水道:“也有個私意兒攪在裡頭。和親王爺已經到揚州了!省里藩司臬司學政部過來迎接了,還有先期踏看駐蹕關防的侍衛太監,不定哪個部的尚書侍郎都在城裡,差使上一個錯失,立時聲聞九重!”竇光鼐道:“不管揚州來了甚麼人,這是你的應份差使,你去辦你的事吧——我們也好散了。”

  這邊魚登水從正廳升轎出去,馬二侉子便拉竇光鼐向東馬廄走,卻是趙天貴前頭導引,為避那雪,不從天井裡過,用鑰匙開了琴治堂東廂房的鎖穿堂出來,已在東馬廄院那間茶爐房的隔壁了。趙天貴出去招呼馬二侉子的馱轎和竇光鼐的驢,馬二侉子見那頭驢和他的大走騾一道牽來,小得象一隻大黑狗,因笑道:“虧您已經放了監察御史!如今知府出門都坐八抬大轎了呢——您倒騎這麼一頭狗崽子似的叫驢!——坐我的馱轎吧——牽著竇大人的尊騎跟著!”竇光鼐猶豫了一下,見地下的雪已積半尺,漫天仍是絨雪狂舞旋落,無休無止地下墜,再騎毛驢不但足力不勝,且那份“騎驢賞雪”的雅興也未必提得起來。這樣的天氣,坐上馬二侉子這樣的鑲玻璃幕氈大馱轎,隔窗賞雪那真叫受用,可惜是馬二侉子這個人……

  “我告訴大人一句話,”馬二侉子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一笑說道:“無論官場文場商場,可以一色說是名利場。哪個場也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您在翰林院和王平樂(王文韶字)辯論,說過‘君子小人分野,唯一心而已’。這是有的吧?”只這幾句話,竇光鼐便覺可以與此人同轎,莞爾一笑說道:“別以為我耳目不靈,你不也是德州鹽道麼——我授觀察道巡行觀風,皇上有旨吏部存檔,暫不明發,你不要逢人就說。”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