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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治河涸田:指清政府掌握的黃河荒灘。

  旁邊幾個土財主模樣的立刻響應:

  “天道好還,竇光鼐也不得好死!”

  “拿別人血染自己的紅頂子,他還算是個才子?!”

  “雞巴才子——就是才子,也是個妨主精兒——我聽說他娘,他太太都妨死了。這樣的人,能在乾隆爺跟前呆長?”

  “大凡才子,多是短命的。”邢二爺道:“孔子跟前的顏淵,才子吧?三十三歲嗚呼哀哉。漢朝的賈誼,才子,三十三歲根屁朝天……”

  竇光鼐彈劾裴興仁和靳文魁,原為他們攀結鹽政使高恆,連小妾都獻出去供“國舅”yín樂,沒想到竟招惹了這群地主,瘋狗似地恨不得咬死自己。聽他們夾槍帶棒辱及家門,更氣得手顫心搖。身子一挺進了二堂,正要說話,一個自淨臉中年人早已迎上來讓座,扯著他袖子遞著眼色小聲說道:“蘭卿老師,我看你多時了。不怕真小人但畏偽君子。和他們嘔氣,沒的小了老師的身份。來……坐,聽他們胡嘈,一會子難堪死他們!”竇光鼐一看,卻是在紀昀府里幾次見過面的熟人,人都叫馬二侉子,是專為內務府採辦貢品的皇商,為人最是撒漫不羈的,本名連自己也不知道。竇光鼐惡狠狠盯了西南角一眼,粗重地透了一口氣,挨著馬二侉子在公座旁第一桌坐下,陰鬱地說道:“民間口碑,指摘官員操節,原是尋常事。但家母健在高堂,他竟敢如此詛咒!”

  “要整治他們也不在這一時。”馬二侉子一條辮子散懶地盤脖子一圈搭在胸前,端茶唏溜一口,嘻笑道:“這幾個都是揚州富粉行的糧紳。地地道道的土佬兒。您當場和他們拌嘴,板平了身份不是?勝之不武麼!”說著,便見那桌上那位獐頭鼠目的先生伸著脖子擠眉弄眼問道:“塗維孝,你說得活靈活現,見過竇大人?”“見過,”那個姓塗的舐舐嘴唇,扮個鬼臉兒笑道:“那樣子吶,和尊范一模一樣,伶伶丁丁的,象《水滸》里的鼓上蚤時遷……”一句話說得西南角滿桌譁笑。竇光鼐滿腹氣惱,也忍俊不禁“卟哧”一笑。其餘各桌士紳,經營茶鹽瓷器漆器染織行當不一,彼此似乎也不甚相熟,卻仍只顧各說各話不大理會。

  閒話神聊間,外間的雪下得越發大了。

  風似乎停了,一團團一片片,或如亂羽,或似絨球,不飄不盪,在黯淡的門洞檐下格外顯眼,竟是個直落硬降的味道。滿地稀漿樣的雪攪水已被驟雪蓋得嚴嚴實實,房瓦上的雪已積得三寸有餘,瓦溜子的滴水也漸漸停了。不知誰說了句“雅靜,魚太尊回來了”!滿屋嘈雜立刻停了下來。

  一片鴉沒雀靜中,竇光鼐留神向外看,果然見一乘四人大轎,蒙著的納象眼氈幕上覆了厚厚的一層雪,抬槓的轎夫人人雪水淋漓,踹著步子踩得雪地咯咕咯咕響,從大堂東道繞到天井院裡,“噢——”地一聲號子,大轎穩穩落了下來。那個提茶的衙役一溜小跑出去,挑起氈簾,陪笑說道:“老爺回來了?客人們早就到齊了,恭候著您吶——爺搓一把臉再出來,外頭賊冷的,著涼感冒了不是頑的……”接著便見一個官員呵腰出來,卻是一位清癯老者,年紀在五十歲上下,瘦骨嶙峋地,像是一陣風就能吹折了的老竹杆。下轎來雙手對搓著一頭走一頭問道:“蘭卿大人來了沒有?”

  “沒呢!”那衙役小心翼翼摻著他上階,忙不迭用手拂去落在白鷳補服上的雪,拉拉袍擺抖抖褂襟,笑得鼻子眼擠在一處,說道:“老爺一升轎,我就吩咐了門上,今兒不開衙理事,有大人來訪驚醒著些兒快些報進來。這大的雪,小虹橋那邊梅花開得好,蘭卿大人敢是賞梅去了吧……”

  此時眾士紳早已起身迎出堂口,打躬的、作揖的、拜稽的、請安問好一片聲響。“大守”、“太尊”、“黃堂”、“五馬”……胡喊亂叫一氣。那魚登水卻甚是眼明,隔著眾人一眼便瞧見竇光鼐緩緩起身,忙用手分開人群,幾步搶進去,雙手拉著竇光鼐的手,晃著胳臂笑道:“老兄倒先來一步!你說‘登門來拜’,我怎麼敢當呢?今兒一早起,趕緊就過驛站拜望,誰知路過鎮台衙門,靳文魁正在搬家,這大的雪,箱籠行李都撂在泥水裡,一家子妻女哭哭啼啼——我們共事相與一場,他開缺問罪,下頭人這麼著作踐,不好袖手旁觀的,就在那裡料理一下,誰知就去遲了,更不想你獨個兒騎驢到我這邊來,真好雅興……”又說又笑噓寒問暖,家常殷勤十分。馬二侉子在旁笑道:“靳家的雪天掃地出門,也少不了叫撞天屈,罵竇光鼐的吧。”竇光鼐也道:“看來這個竇光鼐真是十惡不赦之徒。這邊幾位先生也罵得興起,竇某人先雪水浸身,夫然後狗血淋頭……”說著,便笑。但在場的人除了魚登水和馬二侉子,誰也不知“蘭卿”是竇光鼐的字,他們的話,’立即引起邢二爺幾個人一片聲“共鳴”:

  “大雪天封門閉戶,硬趕人家搬家?鎮台衙門的人真他娘勢利——這都是竇光鼐做的好事!”

  “靳大人那是多好的人啊,本事也大,開得兩石弓呢——落架鳳凰不如雞羅!”

  “還是我們魚太尊,前頭裴太尊家眷動都沒動!”

  “平常生意人家,還講個‘信’字呢!前頭裴太尊批給我們的涸田田契,加著府台印信,魚太尊得給我們作主!”

  “這話對,沒的叫竇光鼐這梟獍忒得意了!”

  眾人七嘴八舌中,魚登水身在竇光鼐面前,尷尬得臉色灰青,脖子上的筋蹦起老高,沉著臉斷喝一聲道:“住口!竇蘭卿大人名臣風骨,彈章一上,朝野震悚,你們是甚麼東西?敢在這裡侮辱毀罵?!”竇光鼐進前一步,雙手一拱笑道:“學生就是竇光鼐,竇光鼐即是竇蘭卿,著實得罪了!”

  所有的人立時僵住,木雕泥塑般呆住,岑寂得連天井落雪的沙沙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好一陣子,邢二爺幾個人回過神來,知道今天觸了大霉頭。先是那胖子撐不住,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噼”地輪臂打自己一個耳光,說道:“小人昨晚瞳醉了黃湯……跑了這裡來胡說八道——臨走老婆子還說,多喝茶少閒話——我竟是個豬托生的,沒耳性!”他“噼”地又是一掌。幾個犯口舌的米蛀蟲土財東也都紛紛效顰,罵自已“死王八”、“不要臉”、“發昏”、“吃屎長大”的,花樣百出。其餘鹽商、瓷器漆器、織染行老闆們不關痛癢,剔牙剜指甲在旁瞧風涼兒。魚登水待他們出盡了丑,覺得還要靠著他們辦迎駕的事,不宜太為已甚,笑嘻嘻牽著竇光鼐手道:“蘭卿兄,他們是甚麼玩藝兒?生氣值不當的。權當作聽見驢鳴犬吠就是了!咱們先會議,我還有好消息兒告訴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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