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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青年聽他這般話說,頓時如墮五里霧中,府衙會議他是知道的,但“你主子”三個字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叫竇光鼎,別看文弱纖秀貌若女子,其實不是等閒之輩,自幼在塾讀書鄉里便有神童之曰,十二歲進學為秀才,十五歲赴南京貢院鄉試,赫然高中第三名舉人,次年公車進京會試,春風得意之人,一發的精神煥發,制藝①、策論、詩俱部作得花團錦簇一般。試官暗中揣摩,居然取中第三名,待下來看履歷,才知竇光鼐不過是個剛過志學的少年。主考官訥親見他如此青雲直上,皺眉說道:“太年輕了,得挫磨一下性子。取得高了太驚動物聽,也怕折了他的福——你們看他的字,帶著點飛揚跋扈味道,鋒芒太露了嘛……”生生向後推了十名,險些一個一甲進士被他奪在手中。但凡淹博才智傑出之士多犯一宗毛病,易於傲物不群。他雖被黜在二甲,畢竟仍在前矛之中,按例分發,仍入翰林院授職編修。本來這是樞密清要,進士們巴望難得的差使,敬老師敦同僚安生混差使,出幾個學差紅了,穩穩噹噹授掌院、內閣學士、大學士,自然地就宣麻拜相了,至不濟也混個外任學政,也是官場人人心嚮往之的要缺。卻因禮部侍郎王文韶到翰林院講學,痛詆宋儒道學,他竟當場挺身而起與這位名滿天下的前朝老狀元曉曉折辯。兩個飽學之士一老一少一台上一台下反覆折難反詰,清秘堂中人人聽得心旌動搖。幸而禮部尚書軍機大臣紀昀正好要從翰林院抽調文詞之臣編纂《四庫全書》,就腿搓繩兒的事,掌院學士便將這個二桿子翰林“優敘”了出去。

  ①制藝:即八股文。

  ……竇光鼐站在瓊花淆亂的衙前發了一會子呆,畢竟心中懵懂;自己要來衙拜望揚州府同知魚登水,說徵集圖書的事,昨天驛站已經知會了知府衙門,魚登水怎敢如此怠慢?再說“你主子”三字愈思愈覺殊不可解,想再上前問詢,卻聽那個姓高的衙役說得起勁:“……那女的半點也不慌張,蹬褲子穿齊整了,見野男人唬得沒做手腳處,臉色煞白滿頭冷汗發呆,對他耳邊嚼了幾句悄悄話,到門前提了只柳條笆頭,‘嘩’地打開門。她丈夫還緊著問:‘大白天怎麼把門拴得死死的不開?’話沒說完,‘唿’地一聲,頭上已被女人套了個笆斗。女人兩隻手擂鼓價猛捶笆斗,使著眼色教野漢子逃,一邊潑口啐罵,‘王家瞳唱大戲《混元盒子》,殺千刀的,只顧你自己去看!也不帶我——我教你看!我教你看!!我教你看!!!老娘懶得給你開門……’她男人頭震得發懵,一時間瞎子聾子似的,不住口價解說著‘沒有看戲’,野漢子早一溜煙兒走了……”

  衙役們頓時一陣哄堂大笑,紛紛笑罵:“日娘鳥撮的,家裡有這麼個婆娘,綠帽子要戴到棺村里去了!”“她男人《混元盒子》沒看上,野漢子在家倒看上了……”“賊才賊智,真真不可思量!”“當場脫逃,緝拿無案……”嘻嘻,哈哈,格格,嘿嘿……一片嘈亂的笑聲中,竇光鼐搖搖頭,牽著驢去了。

  沿著衙門南牆向東走了約一箭之地,果見盡東頭有一道門。卻也不是尋常獨人出入的“角門”,頗似騾馬乾店的車馬門,約可丈許寬窄,無階無檻也無門洞,滿地稀得受cháo了的白糖似的雪水,地上車痕蹄跡腳印並騾馬糞狼籍一片。竇光鼐心知這就是了,牽著驢進來,抹了一把被雪迷了的眼,果見這座大院落靠北沿東都是廄棚,馬嘶騾踢騰的甚是嘈雜。進門向西卻是一排拐角房,裡邊坐滿了人,也都在喝茶說笑話。茶爐瀰漫的白氣緩緩從窗口檐下吞吐漶散。因見這些閒漢一色都是廝仆長隨打扮,恍然之間竇光鼎已經明白,這都是本地織行染坊鹽商闊主們的家人,自己這身裝裹,騎這頭螞蟻似的黑叫驢,連個從人也沒帶,一準是那個殺才把自己當成哪一家的僕從了!竇光鼐不禁莞爾一笑,牽著他的“黑螞蟻”繞過一片放得橫七豎八的轎車、暖轎、馱轎,在一群高騾子大馬中拴好了,出來,便見一個衙役從內衙提著大茶壺出來,因問道:“魚二府在哪個堂?”

  “孕——婦?”那衙役冷丁地被他一問,怔了一下,吞地一笑說道:“孕婦自然在接生堂——你這人真有意思!”

  “集省堂?集省堂在哪裡?”

  “接生堂好幾處呢,你問的哪一處?黃家的?劉家的?還是盧家的?”

  竇光鼐怔了半晌,才明白和這位滿口吳語的傢伙鬧了個滿擰,一笑即斂,咬著京派官話一字一頓說道:“我要見你們魚登水大人——知府裴興仁已經革職拿問,魚登水現在署理揚州知府,他還是同知,所以叫他魚二府——聽明白了麼?”

  “你是要見我們太尊大人嘛,早說不就明白了?”那衙役驚訝地閃了他一眼,這才正目打量,只見這年輕人穿著灰府綢掛麵兒棉袍,蓑衣上滿是雪,裡邊露出套扣天青緞巴圖魯背心,腳下烏拉糙木底履套著黑沖泥千層底鞋,穿著蓑衣卻沒有戴笠,一頂黑緞六合一統瓜皮帽上還嵌著一塊白玉鑲片。這身行頭說貴不貴,說賤也不賤,說不清是個甚麼來頭,因道:“魚大人出衙拜客去了。原說今兒會議本府士紳,商計乾隆爺巡幸揚州迎駕的事兒,人早到齊了,大人還沒回來。二堂那邊——”他用手指指衙內院向南拐彎處,“人都在候著他老人家。您先生敢問官諱、台甫?要到籤押房得等胡師爺午飯後才得開門,不然先屈駕到二堂等著也好,魚老爺不會在外時辰長了。”這次他也咬一口蹩腳京腔說話,雖是不倫不類倒也明白。竇光鼎聽了只點點頭,一邊走,解著蓑衣帶子逕到府衙二堂後,蓑衣木履脫在廊下,便聽裡邊人聲嗡嗡蠅蠅,嚼茶的、竊竊私議的、咳嗽的、打呵欠的,嘰嘰格格似乎在說笑的……甚麼樣的都有。

  猛聽得有人說:“竇光鼎這麼作賤別人,踩人肩頭向上爬,也不是甚麼好東西!”

  竇光鼐萬萬沒有想到,此時此地會有人在背後罵自己,而且咬牙切齒恨得想將自己投畀豺虎,心裡轟地一陣耳鳴,立刻漲紅了臉。站在門口覷著眼往裡瞧時,外面雪光映著,屋裡格外暗,煙騰霧繞朦朦朧朧老少富商足有四十多個,雜坐在六七張八仙桌旁吃茶抽菸磕瓜籽兒品果點說閒話,根本看不出方才是誰發話。正發愣間,二堂西南角幾個人已經紛紛附和。

  “邢二爺說的是。”一個肥得水桶似的紳士,用手絹擦著油光光的鼻子,打著哈欠嗚嚕不清地說道:“裴太尊掛靴離任,我去看他,他說自己只想造福一方百姓,不防頭就得罪了言利之臣,這姓竇的就是個言利之臣,貨真價實的個小人!”

  “是小人之尤!”

  挨著邢二爺坐著的一個乾瘦中年人捋著山羊鬍子,斬釘截鐵說道:“他按著治河涸田①不許賣,裴太尊賣了他眼紅——裴太尊難道賣田填了自己腰包?”說著便吭吭地咳。旁邊一個獐頭鼠目的小個子卻似乎不關痛癢,笑道:“無非竇某人彈劾裴太尊,斷了諸公一條生財之路,你們才恨他。說句公道話,朝廷的涸田賣得也太賤了。老邢,把你清河莊子上的地二十兩銀子一畝盤給我,不,三十兩也成——你賣不賣?”竇光鼐這才看見那個叫邢二爺的,卻是個方臉絡腮鬍子,說起話來鬢邊一塊硃砂痣一抽一動。“那是我爺爺手裡從靳河帥手裡買的——你老萬開甚麼玩笑——我是說,這些涸田荒著也是荒著,朝廷自己不種,賣給老百姓種不也是善政?他竇光鼐憑甚麼攔著,還彈掉了裴太尊。連靳鎮台也跟著吃掛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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