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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哉!”榻上老僧法空突然合掌含笑,說道:“老僧將西去,臨行得此妙音送行,法空心感神受矣!”目光一閃,對乾隆道:“和尚時辰已到,要與諸居士別過了!”

  乾隆曾幾次見過道德高僧示期圓寂,京師檀朽寺瞭然和尚,法華寺明色和尚,還有五台山清涼寺在大覺寺遊方的掛單和尚空世,圓寂時他都去看過,除了空世,都看上去委頓不堪——其實是沉疴壽終,臨命勉駕罷了。這位法空,沒有出示讓善男信女來瞻仰膜拜,已經令人詫異,連寺中諸僧也都安之若素一如無事。也和那些“示寂”和尚傳法旨,請同門,法螺鼓號大吹大擂的景象迥異——而且就在此刻,從容禪對之際,居然驟爾便說“要去”!乾隆的心猛地一沉,悚然間又敬又畏,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竟合掌微一躬身,說道:“願聆大和尚撒手倡教!”

  法空和尚含笑點頭,挪身下炕,親自將一雙芒鞋穿上,小心系好了。性寂要給他披袈裟,他一笑擺手說:“不必——用它包我的舍利子就是了。我給你的袈裟,後年依樣畫葫蘆。”在地下隨意散了幾步,略一振衣,倚著佛龕站定,口中吟道:

  飢來吃飯困來眠,不須去悟傳燈禪,妙諦說破石點頭,何事紅塵仍留連!——問死問生,問興問衰,好大世間,有甚掛礙?咄!去便去休,來便是來,莫愁欲愁憑自在,靈槎不渡汝徘徊!

  吟罷,向性寂蒲團上盤膝端坐,右臂曲肱支頤,左手垂撫丹田,臉上兀自微帶笑容,卻是再不言語。

  “師父,師父!”

  性寂“撲通”一聲長跪在地,衝著法空輕聲呼喚。見法空了無動靜,輕輕扶了扶左手脈搏,又試試鼻息,性寂仿佛怕驚動他似的,小心向後跪了跪,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又定神移時,深深叩下三個頭去,方起身來。他自己也是百齡老人了,顫巍巍的,臉上似悲似喜,向一眾人等合掌躬身,用乾澀的聲音說道:“各位檀越施主。我師法空已為佛祖接引西去,入不生不滅之境。寺中和尚要作法事送行。請各位回駕……阿彌陀佛……”便有兩個沙彌抬上香案。

  法空和尚竟然真的立地圓寂,蒲團坐化!直到外間塔頭和尚撞鐘,召集全寺僧眾集合,方丈中幾個俗家客人才從夢寐一樣的忡怔中醒悟過來,除了紀昀端木和乾隆,竟都把持不住,不由自主向法空的法身頂禮膜拜下去。乾隆敬謹栗惕,向燭前拈了三炷香燃著了,只一舉奉,插進香爐里。侍在香案旁的性寂便忙合掌回禮。

  “如此榮行,見所未見,真是有道高僧!”乾隆不勝嗟訝,對性寂說道:“料理完法事,請大師到東禪院小坐片刻,有事請教,還有點香火資助為你光大山門。”

  說罷,眾人一同辭出方丈禪房,只見滿院已點起海燈,亮晃晃如同白晝的燈影下,一隊隊和尚繞著早已為法空預備好了的柴山誦經,小沙彌們有的往方丈精舍里抬火化神龕,有的抱紅氈,鋪設方丈到柴山間的甬道,有的布置幔帳,人來人去竄忙。待到三世佛正殿後牆,因要分手,易瑛只向乾隆一揖,乾隆也秉扇回禮,說道:“無事閒暇,請到我那邊聊天。”

  “恐怕不得閒,我有些俗務要辦。”易瑛目光晶瑩,凝貯著背著燈影的乾隆,不知怎的,打心裡嘆息一聲,說道:“您是貴人,不好多擾攪的……明天要去總督衙門,聽尹制台金制台安排接駕禮儀,還要演習幾次。哦,後天勝棋樓有場盛會,是南京機房總行蓋英豪作東請客,先生要有興致,我可以代為邀請。”

  紀昀最擔心的就是乾隆灑漫成性不聽約束。蓋英豪約請江南豪客和黃天霸“講筋斗”,早已暗地苦諫乾隆“絕不可輕蹈不測之地”,乾隆原也答應了的。此刻雖沒有疑到這位弱不勝衣的“卞和玉”就是“一技花”,惟其如此,更怕乾隆不防頭一口答應下來,當下心裡一急,也顧不得失儀,在旁笑道:“蓋英豪撒英雄帖大會勝棋樓,我們東翁也接到邀請的。不瞞你說,東翁是官面上的人,不宜介入江湖,已經婉辭了,我是個愛看熱鬧的,說不定代我們東翁去湊個趣兒。”乾隆聽了,只好打消念頭,含笑點頭算是兩頭應酬,易瑛也不勉強,只含笑一揖,說道:“我早已看出來,你們定必是北京趕來接駕的朝廷大員。我無意功名,也就不敢硬攀了。待八月初八迎駕,或可再見。”

  “那是一定的。”

  乾隆笑道。

  二十九竇光鼐嚴章彈權臣尹元長機斷擒國舅——

  乾隆回到東禪院,想起方才法空和尚坐化情景,心頭又是感慨,又是惆悵,徜恍如對夢寐,還夾著有點神秘的恐怖。看天色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大塊大塊的雲濃淡下一,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本來就是晦月日子,此刻顯得更加黯黑。陣陣西北風掠過,襲得身上起栗,滿崗的楓樹像無數人在暗中拍手譁笑,高樹婆娑搖曳,叢莽像暗cháo一樣波伏浪涌,崗下的莫愁湖上燈火闌珊,連隔院的佛燈也都明滅不定。一片喧囂中鬼影幢幢,異樣的詭異陰森。紀昀陪侍在側,見乾隆不說不動,站在天井裡只是出神,也不敢輕易驚動,一陣哨風微嘯著撲身而來,他打了個寒噤,輕聲道:“東翁,東翁……風大氣涼,要下雨呢……請先安置,好麼?”

  “晤……”

  “主子!”

  “唔,唔!”

  乾隆身上一顫,才從忡怔中憬悟過來,掏出懷表對著檐下晃動著的燈光看看,還不到亥正時牌,因見嫣紅和英英抬著一大木盆熱水向東廂屋,便問道:“我住東廂?北屋正房誰住?”

  “正房貼著外牆,已特爾幾個夥計在那裡守夜當差。”紀昀自家心中也被方才光景震撼,擔心乾隆受了驚,熱身子涼風撲感冒,聽他聲音並無異樣,心裡略覺安頓,忙陪笑道:“這是傅老六、佳木(阿桂)、劉老倌子(統勛)我們幾個合計的。哪裡安適住哪裡,請東翁見諒!”他沒有說完,乾隆已進了東廂。嫣紅和英英便關門。

  紀昀知道乾隆要沐浴,因惦記著有送來的邸報和奏議節略,匆匆趕進上房,卻見是吳瞎子坐班當值,桌上燈下放著一寸來厚一疊文書,用桑皮紙打著封條。因間:“是誰送來的?他人呢?”

  “是臬司邢建敏送過來的,當時就走了。”吳瞎子起身笑道:“我也是剛剛出去走了一遭回來,看看廟裡有沒有蹊蹺——喏,鐵頭蚊這傢伙還到湖底爬了一圈——萬事平安。您只管放心!”紀昀這才留神,鐵頭蚊換了一身寬寬鬆鬆的大袍子,坐在南窗下小杌子上正在喝姜蒜辣湯,唏溜得滿頭大汗,因笑道:“你這鬼東西,老燒刀子酒不是更好麼?水底下滋味如何?”說著便拆封。

  “這勾當您老爺子就外行了。”鐵頭蚊揩著汗笑道:“水底下涼極,五臟都凍得收斂了,要薑湯進去沖化克散發表,體氣才不得受害。燒酒是個急暴熱性,下肚裡冷熱相激,只暖和一時,其實是傷了脾胃去暖身子,日子久了要得屁眼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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