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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和尚們晚課已畢,各自肅然振衣禮拜退出。乾隆因在正中紅墊子前默立拈香,望著高大的世尊佛像喃喃祈禱了幾句什麼,抱起簽筒搖了幾下,落下一枝簽來。英英忙撿起來,嫣紅湊過來看,卻是一技中中籤,便不敢遞給乾隆,乾隆便知簽不好,只一笑,說道:“取過簽標,讓老年解說解說。”英英一聲不言語,走到正在簽標櫃旁敲木魚的性寂身邊繳簽換票,乾隆也不在意,因見西壁下有個青年香客也過來求籤,料知是西禪院住的居士,他不想搭話,便折向東壁。一時紀昀便過來給他看簽標,上面卻是一首詩:

  繁華盛景逢季春,落英正凋柳色新。遠人莫憶故鄉好,且觀夕陽晚舟昏。

  ——居亭安,獄訟和,爭事息,財帛散,網張三面莫遲疑。

  乾隆笑道:“這麼好的詩,這麼平和的判語,怎麼只是個中中籤?那上上籤又該說甚麼?”

  “上籤那是講大富大貴大紅大紫的。”紀昀笑道,“下籤都是講沒酒沒色窮困生氣的——咱們兩頭都不求,中中籤真是好極!”乾隆一笑正要說話,卻聽那廂求籤的年輕人細聲細氣地說“我的是個上中籤呢!——這位老先生,請幫忙給我也解解!”說著已經過來。端木子玉見他過來,裝作看壁畫兒也湊了近來。紀昀看時,也是一首詩。

  濃桃艷李映紫霞,群芳難妒謝園花。

  猶羨三春景不盡,黃金台畔繞暮鴉。

  ——佳木獨秀於謝家園內,其蔥蘢可知。離人安,財運亨,宜守拙,善居停。

  那青年指著詩道:“這一句——黃金台畔繞暮鴉——我總覺得不甚吉利似的。”

  “這是說你的歸宿。”紀昀笑道:“烏鴉是孝鳥,你一生出人頭地,終於魂歸黃金台,難道還不知足?”

  乾隆在旁打量這位青年,總覺面熟,再想不起在甚麼地方見過,待他聽完紀昀解說,垂睫沉思,一剎那間神志婉然,他已瞿然想起,正是大鬧山東平陰縣的那位施藥布教的道長,在平陰縣城城西關帝廟廣場相見時,二人還默默相對移時——坐實了這一條,此人便是“一技花”無疑,至少也是白蓮邪教里的要緊人物!他心裡先是驀地一緊,隨即自失地微微一笑:天下相貌近似的不知凡幾,萬一認錯了,豈不遺笑臣下?再說,已經事過七年,沖虛道長的模樣已經濾漫不清,只改了女妝的沖虛在城下與自己脈脈相對的情景宛然,綽約間眉目亦不甚清晰,只是心裡覺得神似而已,哪有人過七年形容不改的道理?想到此,又疑自家結想成幻,忒是杯弓蛇影了,固湊上去,秉扇一揖,陪上笑來說道:“敢問居士貴姓、台甫?”

  “不敢,賤姓卞,糙字和玉”那青年也忙躬身回禮,隻眼角微睨了一下端木良庸,又進問乾隆:“敬問老先生怎麼稱呼?”

  乾隆還是頭一次聽人喚自己“老先生”,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回頭朝紀昀一笑,對那青年說道:“我姓隆,是旗人,你叫我隆格好了,卞和玉——嗯,這個名字有意思。”大約覺得這話帶了皇帝味,接口又笑道:“楚人卞和獻璞玉,地老天荒終難識——到底還是為祖龍所用,成了中華第一國璽”。

  “這個名字並不吉利。”卞和玉也是一笑,說道:“不但卞和傷殘廢損泣血終天,就是和氏壁,本來好好一塊璞玉,琢造成一塊只能在詔書上戳紅硃砂的印璽,也就失了它本來的天性。”

  紀昀雖在平陰也見過易瑛,但只遠遠瞪見她在人眾中廝殺。他是個近視眼,到底也沒真切記住她的形容模樣。眼前這個年輕人舉止嫻雅,談吐聲語清越,並不惹他生厭,但身負乾隆安全責任,他卻一點也不想讓乾隆和生人搭訕。因不動聲色湊到二人中間,笑道:“和玉先生是應考南闈來的秀才罷?《三字經》里說‘玉不琢,不成器’。既琢,就必失天然,一塊玉做了傳國之璽,正是‘琢得其所’。不然,和河裡滿河床的鵝卵石又有什麼分別?”

  “我不是秀才,沒有讀過《三字經》。”卞和玉一哂說道:“但見今日官場,銅臭氣熏天和氏之壁失傳,大約也還因它本性未泯,不願混跡於糞土般的官場商場裡邊吧?所以孟子謂‘與其殘民以逞,不若曳尾於泥塗’。河裡的鵝卵石中未必就沒有荊山之玉,未必不藏夜明之珠,得其自然天趣,身處清波之中,似乎比在糞窖里要好些,是麼——還沒動問高姓大名?”

  乾隆疑得不錯。這位變名“卞和玉”的正是“一枝花”易瑛。包永強依她在揚州戶籍假名,向尹繼善“報效”十萬兩白銀“以備迎駕”,立即接到了總督衙門鑒印的全紅請帖,約邀八月初三前趕赴南京,隨眾接駕,聽候召見;恰蓋英豪飛鴿傳書,八月初五在莫愁湖勝棋樓與黃天霸比武,請“卞先生光臨觀護”。於是不再聽眾人勸阻,帶韓梅唐荷和喬松匆匆趕往南京。她也是昨日才抵達南京,住毗盧院是蓋英豪盤子上的安排,誰知正應了“無巧不成書”,鬼使神差的竟和乾隆同住了一廟東西院!易瑛儘自精於先天神數,善演仙法道術,只想東禪院住的是富豪官紳香客,再也沒有疑到居然便是垂治九州天下的“當今”!見乾隆言語從容,舉止倜儻,行動間雍容灑脫,心中竟油然生出一份親敬之情來。因就隨著乾隆同觀壁畫。紀昀聽她挪揄自己,想想她的話竟無可辯駁,因笑道:“敝姓年,字風清。痴長你幾歲,叫老年好了。倚我老年人說話,無論官場商場,濁者自濁,清者自清,不可一而論之的。聽你話音,似乎是河裡的石頭了。真令人羨煞,老年人卻是身遭不幸,一不留心掉進你說的糞窖裡頭的人呢!”

  “舉世渾濁,誰能獨清?”易瑛不知怎的,被他觸動心事,微蹙眉頭嘆道,“山洪發了,河裡石頭也不得清淨。官場齷齪,商市也是一樣,就是江湖黑道……相互間機械變軋,仇殺稔秧爭一點蠅頭小利的,又何嘗沒有?”

  乾隆徐步而行,似乎漫不經心地瀏覽著滿壁的雲龍、金銀輪、接引童子,各種奇形怪狀的虎豹熊犬寶象神馬神牛獅吼,聽著易瑛的話,說道:“世界大了,太陽照不到的地方,藏污納垢的事自然有的;林子密了,什麼樣鉤爪鋸牙的怪獸生不出來呢?黃河不去說它,千年來泥沙俱下。就這條揚子江,秋水寒波清冽異常,水底激流中什麼情形就難說;這灣莫愁湖,平明如鏡,溫婉得處女似的,下面的污泥不知有多厚呢!”易瑛聽了點頭不語,仔細品味乾隆的話,卻又一時揣摩不出什麼意蘊。乾隆一笑,閉口不說話。紀昀轉口替乾隆說道:“說出來猥褻了這世尊佛堂。前些日袁——袁子才聽鼓升堂,是個男人提著人頭來投案。一問是殺jian。袁大令就問‘你懂律條不懂,殺jian只殺一個,要抵命的!’那人據實說了,竟是一女兩男,大天白日一處犯jian。殺了一個,另兩個人趁機逃掉。袁大令又驚又笑,派人捉了人犯,那女的竟說:‘我好比一枝花,頭上飛來兩個蜜蜂兒采蜜,我有什麼法呢?’——這當然不是官場商場,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就是平頭百姓,裡頭的齷齪事還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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