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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六爺!”

  三個封疆大吏幾乎同時跳起來,都瞪大了眼,仿佛不認識似地盯著他。劉統勛結結巴巴問道:“怎……怎麼就你一個?主主主子呢?”話沒停音,簾櫳一響,嫣紅英英一邊一個挑起帘子,乾隆皇帝腳步橐橐有聲,已出現在眾人面前,迎門面北而立,微笑道:“好嘛,三個奴才熱鍋螞蟻似的,正商議著救主子呢!”

  “上蒼!”

  尹繼善金鉷驚呼一聲,“撲通”一聲匍匐在地。劉統勛一屁股軟癱在安樂椅上,雙手努著勁想撐身起來,手卻抖得厲害,乾隆忙上前雙手按住,輕聲說道:“著實叫你受驚了,你臉色不好,怕犯心疾……藥瓶在哪裡?取出來……”

  劉統勛右手抖抖索索從懷裡取出一個扁琉璃瓶兒。乾隆見他手擰瓶蓋兒抖得厲害,一手接過來,拔開了,餵了一小口,又道:“再用一口……你這老延清啊……唉,好,就這樣躺著,一會兒就過來了!……”劉統勛老淚縱橫,暗啞顫聲說道:“皇上……叫老臣說什麼好呢?唉……”尹繼善和金鉷長跪在旁,也是淚如走珠。

  一時,劉統勛覺得心跳緩了一點,儘自乾隆命他“安臥不動”,還是掙扎了起身伏地行禮。便見紀昀手裡握著個大煙鍋兒進來,稟說,“臣到那邊舍粥棚看了看,粥不算稀,就是勺子小了點,比臣這個煙鍋兒大些。喝了一碗,沒有砂子,多少有點霉味兒。勺子小,人就擠,掌勺兒的也太橫,教他添一點,牛蛋眼這麼一瞪,勺子磕著鍋邊說:‘你生的老母豬肚子麼——連鍋你端去吧嘰去!’人亂鬨鬨的,後來來了個司棚的衙役,嚷說:‘都排好隊,排好!雞巴毛拌韭菜,亂七八糟!’——臣也就恭敬退回來了。”書房裡本來一派傷感氣,被他幾句話打發得乾乾淨淨。尹繼善金鉷這才打量紀昀,穿一身破爛滾丟粗青布袍,油漬泥垢,袖子髒得像剃頭匠的逼刀布,亂蓬蓬的頭髮,上頭扣著頂茶壺蓋似的小瓜皮帽,鬍子拉碴的不成個模樣,像煞了鄉下窮極潦倒的破落戶。見這形容兒,二人都掩嘴葫蘆一笑,連劉統勛也收了悲悽之容。

  “換換你的行頭——都起來坐著吧!”

  乾隆卻是神采奕奕,穿一件楓葉套花月白底寧綢巴圖魯背心,套著灰府綢袍子,束著蜂紅腰帶,腳下蹬著黑沖呢千層底圓口布鞋,彎月眉下一雙黑嗔嗔的眼睛幾乎不見眼白,八字髭鬚稍稀疏點,極整齊地撇在兩旁。只是曬得黝黑了點,顧盼之間容光煥發。他居中坐了,金鉷便忙奉過茶來。

  劉統勛精神恢復後,在椅上欠身要說話。乾隆笑道:“你不必說,朕知道你要說什麼。阿桂苦諫,傅恆哭諫,紀昀笑諫,你又要來錚諫——萬乘之君,不該輕出九重,而應該垂衣裳而拱治天下——朕知錯了,還不成嗎?反正現在已經到了南京。你要硬諫,朕再微服回京,你就歡喜了?”恰紀昀更衣進來,打千兒行禮,笑道,“主子,已經幾次不聽諫,那是在京畿直隸,這次走遠道兒,仍舊不聽我們的。您可真是知錯不改……”他突然覺得說得太過分了,靈機一轉,接口說道:“——嗯,這個這個……善莫大焉!”

  “知錯不改,善莫大焉!”乾隆不禁大笑,“朕還是頭一回聽說!”端起茶兀自笑不可遏,傅恆等人也都陪著笑。乾隆笑一陣,說道:“延清公,還有你們幾個的心,朕有什麼不知道的?朕前發旨南巡,裡頭有句話說,叫‘藻飾天下’。就是說看看屋子哪裡走風,何處漏雨,修補一下,整一下妝。讓百行各業都能舒暢安頓太平渡世。這和‘粉飾天下’是絕不相同的。朕入繼大統,頭一次到江南來,坐著法駕一路招搖,何處地方官不要把沿途粉飾得天衣無fèng?朕當阿哥時巡視山東,濟寧府明明旱得只有四成歲收,連叫化子都打扮得一身簇新,餵豬的都能蹩腳說兩句文言,什麼‘黃童白叟,共享昇平之世,農夫野老不知飢餒之憂’!假的!比如你們這舍飯棚,現在用小木勺盛飯,朕的法駕一到,准換了大勺——你們敢說不是?”

  尹繼善金鉷起初還危坐恭聽,聽到後邊已是背若芒刺,忙起立回道:“是!”

  “朕不針對你們而言,”乾隆伸手按按,示意他們坐下,似笑不笑他說道:“朕是說自己,不能坐法駕乘龍舟,一味相信兩岸一片山呼萬歲聲。多少體味一下民疾,再去高居九重,就少受些諛詞濫調蒙蔽。倒是切切實實在下戶人家食住了幾宿,有的地方好,有的地方不好。一是沒有匪患,二是大抵能填飽肚子,也和討飯的叫化子聊天兒,冬天不好過,飯還能討來,春荒有時要餓肚子,餓死人的事不多。都說世道比從前好混,朕心裡稍覺安穩。但淮北一帶去年過了水,逃難出去的太多,有的村只剩下女人和狗。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尹元長你以軍機大臣身分給安徽巡撫寫信質問:每人賑糧五十斤,只實收十五斤,三十五斤哪裡去了?叫他趕緊收攏難民回鄉,柴糙、農具、牲畜,秋播麥種都預備好。朕迴鑾時,若還是水漫荒田村無人煙,不但他官作不成,憂及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尹繼善見點及自己名字,早已立起身來,聽乾隆說完,忙道:“奴才遵旨。現在擁來江南趁食的,約有四成是淮北的,江西今年沒有,河南約不到兩成,山東有一成多,其餘各處雜民流動不定不好計算,總數常在十萬上下。主上這旨意,可否給這幾省巡撫都寫一寫,由傅恆、阿桂、劉統勛和奴才聯名去信,似乎更為穩妥。淮北過了水,蘆葦必定長得好,江南各義倉、糧庫的葦屯也都該更換了,除了安徽藩庫出錢糧,江南以糧換葦席,兩頭生業都得周全。這麼處置,主上看如何?”傅恆也起身道:“這裡的糧已經屯得發霉了,官糧不如義倉糧,義倉糧不如大業主自藏糧,尹元長不妨出一點錢,勸購些新糧,叫業主認售。然後騰挪一百兆官糧分發各省受災處調劑。這裡頭有差價虧損的,數目不大,可以由戶部給江南些補貼。江南存糧換新,各省窮民也得救濟。這樣,皇上南巡又為百姓加一重德政。”

  “很好。”乾隆聽著,已經喜形於色。但他本性不善納言,一笑即收。說道:“朕離京時召阿桂紀昀議過,想用古北口、寧夏軍庫陳糧賑荒賑貧,再從江南調糧,這麼著朝廷多花銀子,卻不擾民。你們這樣識大體,深合朕的初衷,且荒災地方百姓也有了生業活計——可見是集思廣益。你們回頭再議一下,紀昀糙擬出來,用明發諭旨繳各省督撫辦理。陝北等處軍糧可以仍按原旨賑濟貧荒、就地調劑新糧。錢算什麼?各省庫府充盈,百姓安居,還怕朝廷窮了?”

  紀昀心裡暗自掂掇,原和阿桂議時,只說了“救荒”,乾隆此刻已不動聲色加上了“濟貧”,已與原旨有所不合,得趕緊知會阿桂加進旨意里去,忙陪笑道:“這要從速料理,因為甘陝寧新糧要從直隸山西河南調運,別的不要緊,種糧是不能遲的。臣今夜擬好,明日用八百里加緊遞迴北京,主上看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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