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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一定是老天爺派來度化我的!”易瑛匍匐了下去,“就這樣死了,我也不甘心……收下我作您的女兒吧!”

  後來,她才知道,這位老人叫宋獻策,原是大順李自成闖王麾下的軍師。清兵入關,曇花一現的李順王朝崩潰不可收拾,宋獻策隻身逃離亂軍,隱居桐柏山中採藥鍊氣,算來已有一百三十歲的高齡了。

  七年之後的一個夜晚,桐柏山山風呼嘯,大雪瀰漫。煢煢螢燈之下,但聞窗外的松濤聲翻江倒海價響成混沌一片,雪片擊得窗紙都簌簌抖動,風雪松濤仿佛搖撼著整個山巒,要把這三間石屋拔起來似的,連屋頂的石板瓦都被掀得一翕一動。宋獻策像平常一樣,吃過晚飯,默坐石炕上搬運周天,移時,忽然開目說道:“瑛兒,我要去了。”

  “老爹,”易瑛正在炕下添柴,停住了手,詫異地問道:“這種天氣,到哪裡去?”

  “我快一百四十的人了,還能到哪裡去?”

  “爹!”

  “佛所謂涅磐,道所謂沖虛羽化。”宋獻策淡淡一笑,“孔子之學是治世之學,還是他說的是,也就是‘死’字罷了。”

  易瑛手中的柴“當”地落在石板地下。她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注視著宋獻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您跪到這裡,聽我說。生死大道,其理難明,也就因它是最尋常的事。”宋獻策臉上泛出cháo紅,盯著易瑛道:“學道學到精微處,反而不知最尋常的事,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一條。”

  易瑛直盯盯望著他,她還是不敢相信。

  “你所學道術,防身有餘,攻敵不足。”宋獻策喟嘆一聲,微仰著臉思索著什麼,又道:“我師父那是何等的能耐!出山時他反覆叮嚀這話,我還是忘了——一入紅塵,五色俱迷啊……”

  宋獻策的龐眉白髮一動不動,古井一樣深邃的眼睛凝矚在燈影里,聲音在混茫的松濤里顯得格外清晰,卻是愈來愈弱。易瑛此刻才意識到他是給自己作遺囑,心中猛地一陣悲酸,淚水已經無聲迸出,忙叩頭道:“女兒不敢忘……道術無窮,女兒還是井底之蛙,決不在人前逞能……”

  “道是一回事,術又是一回事,不要全然混淆了。”宋獻策臉上已退了cháo紅,漸漸蒙上一層土灰色,大手印舉胸運功,徐徐說道:“你起意作念,蹈步罡斗,也許能讓外面雪住風停,但周天寒徹仍是嚴冬,一停咒便雪更大風更猛……誰也變不了這個!條條大路通北京,向北走就是‘道’,你能縮地之法,日行千里,卻不向北走,‘術’能通神也仍是北轍南轅。”

  易瑛聽得朦朦朧朧,雙手據地仰望著他,顫聲說道:“請……爹爹指點迷津……”

  “寂寞空山,淒迷風雪……”宋獻策的聲氣絲絲顫抖,聽得易瑛心裡發疹,卻也還話語真切,“既是‘迷津’,何能‘指點’?我替你看過:終身不出桐柏,發心修持以劫應劫,或可安度餘生。不然,天地雖大,恐怕你難以安身立命……這實在是過來人的話,你聽得進去麼?”

  “聽得進去……”

  “永不動無名。聽得進去?”

  “聽得進……”

  宋獻策長長吁了一口氣,伸手撫了撫她的秀髮,說了句:“可惜呀……”手便鬆弛地垂了下去,任易瑛如何辟踴號陶千呼萬喚,只是垂首不語,已是奄然物化。一代宗匠、儒道雙修的並能之士,輔佐李自成縱橫天下,叱吒風雲,統率百萬雄師搗破北京的人傑,就這樣悄沒聲地在風雪桐柏山中與世長辭……

  “爹爹,爹爹!師父,師父……”易瑛失聲慟號,她覺得周天一片漆黑陰寒,壓得自己氣也透不出來,輾轉反側苦死掙扎間,突然醒轉來,但見織弓猶握,黛筆尚在,窗外秋蟬長鳴萬樹斑讕,室內息香未散幽香裊裊——兀自滿臉淚痕,卻原來是南柯一夢,隔窗猶自聽得海子對岸春香樓歌女侑酒的唱曲兒聲:

  簾前記執纖縴手,堂中細酌盈盈酒,語軟情溫,惆悵巫山一段雲,背人特地留依住。驚風又拂衣衫去,無問無愁;萬喚千呼不轉頭……

  易瑛不禁失笑:“大白天的,我這是怎的了——從來沒有這樣兒的!”忙忙洗了臉,攏頭掠鬢才了,便見唐荷進來,因問道:“瓜洲渡那邊有什麼消息麼?”

  唐荷看了看易瑛,眼中掠過一絲詫異,笑道:“阿姐像是剛睡醒的模樣——昨晚高恆到了——就是黑風崖太平鎮鑽碾盤兒那位國舅爺,住了高橋驛站。半夜時分又來了個老公兒,叫卜義,已經上了岸,聽高恆已經住了驛站,他不願住下房,就往下開了一程,住了迎恩橋接官亭。揚州知府裴興仁、圖書徵集司的夏正雲、城門領靳文魁帶閣城縉紳去拜會了高恆。永強老闆也去了。這會子是我們作東,在春香樓給高恆接風。”易瑛笑道:“我說的呢,春香樓這早晚就聒噪得熱鬧——太監那邊呢?”唐荷道:“名字稀奇,叫不(卜)義。聽說是給皇上打前站,來踏看橋樑行宮的。跟他的一個叫秦慕檜的小蘇拉太監,是清茶門教的人,已經和羅二哥他們接上了暗號兒。說卜義老公兒正生悶氣,抱怨裴興仁他們攀高枝兒,只顧巴結國舅,沒人理他呢!”

  “南京那頭來人了沒有?”易瑛離開了織機,在靠窗一張椅子上坐了,一邊沉吟,問道:“十天頭裡接他們飛鴿傳信,說黃天霸他們來人了。不是已經回信叫蓋英豪派人來一趟的麼?”唐荷猶未及答話,便見喬松抱著個鴿子進院,口裡笑說“辛苦你了!”便放了鴿子進來,將一張紙條遞給易瑛,細聲細氣說道:“阿姐,蓋家的信……”易瑛轉手便遞給唐荷,說道:“米湯寫的。熏出來看。”

  “是!”

  唐荷答應一聲,打火點著了蠟燭,小心翼翼張著手燻烤那信。易瑛這邊對喬松道:“你喚韓梅來,我們商計一下。”說著,便凝神看信,良久,舒了一口氣,皺著眉頭在燭上燃著了,便見喬松韓梅一前一後進屋裡來。

  “蓋英豪要和黃天霸比武。”易瑛擺手示意讓三人坐下,嘆息一聲說道:“太小家子氣了。黃天霸到南京,沖的是我們老盤子,蹈晦深藏,讓他摸不到底細就是了。比的甚麼武?輸了怎樣,贏了又怎麼樣?這麼不顧大局,非出大事不可!”

  自雷劍攜胡印中出走,松、荷、梅三位“護聖使者”喬松居首。她們跟著易瑛,先敗於山東,又敗於直隸,山西又遭土匪襲擊,逃亡南京,若不是江南臬司張秋明和尹繼善鬧生分,瘋迷泄露軍機,幾乎被劉統勛一網打盡。幾經劫難波折橫逆,她們都是九死一生的人了,早已脫去小兒女子那份稚嫩,變得十分幹練老成。聽了教主這話,一時誰都沒說話,心裡卻在掂著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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