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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易瑛正在她的小院西房織機旁描織錦花樣子,一手捏著竹蔑繃緊了的一塊月白蘇絹,一手握黛石筆坐著出神。

  這是一雙晶瑩得象牙雕琢出來似的美麗的手,如雪的皓腕微微帶一點暈紅的血色。翠綠的竹篾弓弦上的畫是一枝橫亘的梅花映襯著漫天的大雪和一片朦朧的茫茫陵崗。畫兒、手和她的人一樣奇麗的冷艷。她確實已是年近五十的老姑娘了。這位名震天下的逆賊“一技花”,原是桐柏山中一戶農家女兒出身,六歲上父母遭瘟疫雙雙謝世,她就流落桐寨鋪街頭乞討為生,被白衣庵的靜空師太收徒為尼。只為容顏姣好,招得無賴流氓日日縟嬲不堪。靜空圓寂後更是存身不得,被欺侮得連出廟化緣都隨身帶著剪刀。

  雍正年間,奇人異士賈士芳路過桐寨鋪傳教布道,演法懲治林家米店,授易瑛一卷天書飄然而去。消息兒不脛而走,不但桐寨鋪名聲遠播。這位法名“無色”的尼姑艷聲也如雀起之噪。

  男人出名招來的是功名富貴,女人出名卻常是禍患隨至。她白拿了一部天書,蝌蚪文兒曲曲連連,別說不識幾個字,就是飽學儒士瞧了,也以為是瘋子弄的鬼畫符兒。師姐們被聒吵得不能清靜,連勸帶逼要她還俗。梢漏點風,不但招惹本鎮惡少垂涎,縣裡“百里王”馮老爺子也打念頭將她娶來作妾。鎮上無賴們三天兩頭約好“到廟裡看‘一枝花’去”“去跟菩薩提親”!老爺嶺上土匪羅家駒也揚言“傾寨去搶壓寨夫人!”白天無論走到哪裡,後邊都跟著些痞子,說些不三不四的痞子話,晚間院中丟磚拋瓦撒土擲灰地嚇唬人。後來,兩起子惡少在唐河岸看她洗衣,自己伙里上首相見,當河灘捅死了兩個。官司打到桐柏縣,那縣令胡斯恆是個正經道學,判詞也寫得出奇:

  桃李艷色出牆,焉得不招蜂蝶?宋玉鄰子窈窕,遂招登徒爭風。天生尤物,駭世驚俗;紅顏禍水,流毒僻壤。燕瘦環肥,漢唐因之傾圮;金蓮盤舞,後主胭脂沉井。既得一枝花浪名,必非守貞之女,在國傾國,居城傾城,患鄉擾鄰,其皆由此而起。

  打架鬧事的不究,毀傷人命不問。卻判易瑛枷號三月。易瑛一聲也沒有哭,出獄後跪在父母墳前磕了三個頭,便攀山直上白雲嶺捨身崖。

  當時是怎樣的情景?秋未的西風呼嘯掠山而過。衣衫、散亂的長髮都在獵獵急抖,雲層像白色的長河從捨身崖下流移向東,偶爾一處稀薄,像隔著深水透見水藻盪動那樣的感覺,遙俯滿山的松林和雜樹搖動。傳來陣陣河嘯一樣的松濤聲。站在這樣孤峭得刀切似的懸崖頂端,她覺得世界大得無法想像,漫漫雲涌波濤中突兀的山巒像無數陡峭的礁石直綿延到極目處,自己又像秋風中的一片紅葉,淒涼無奈地飄零凋落……

  “我有什麼罪?”她喃喃對著蒼穹說道:“我早就立誓不近男人……天啊!您……可您為甚麼這麼不公道?這麼大的世界,怎麼容不下我一個尼姑!”她心中突然一陣空明:“觀音娘娘也是女人。我奔您去給您捧瓶兒……”她嘴角抿了一下,閉上了眼睛。正要縱身跳下這雲海瀰漫的峽谷,忽然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孩子,慢來——”

  易瑛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她顫慄了一下,回過頭看時,卻是一位老人撫松而立。老人鶴髮童顏,相貌奇古,卻是時人裝束,穿著件土黃短褐,脖子上盤著的辮子都雪白了,一雙青布芒鞋滿都是灰塵。她一股作氣爬上白雲嶺極峰,身後跟著這樣一位老人,居然毫無覺察!剎那間,她仿佛覺得有一位神仙站到她跟前。

  “我不是神仙。”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慈祥地笑了笑,走近了她,就近坐在一塊突起的石頭上,說道:“我就在這山里采樵,讀點書,也練點吐納工夫,常到鎮上賣柴沽酒。活了這把子年紀,沒見過神仙,也不信有神仙。因為如果有神仙,他就應該能見到世人這般樣的苦。如果神仙真有法力神通,他就不該見善不度見苦不救。”

  易瑛的淚水突然奪眶而出。老人的話她不全懂。但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麻木的心被撼得搖動起來,而後開始復甦,有了知覺與溫暖。她淚水靜靜地淌著,望著老人模糊的身影,淒涼地說道:“我的罪不過是爹媽給我生得俊。我愛乾淨,愛清靜,這世道為甚麼不能容我?原來還繫念著我可憐的老爹,現在,我該給自己尋一份長長遠遠的清淨了。這世道真髒,髒得連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這是很自然的事。”老人嘆息一聲,“這山上開滿的是山丹花,杜鵑花,野桃花杏花梨花開時,也是一坡一坡的。過往的行人都滿不在意的。可是,偶爾糙叢中開出一株野牡丹,或是碗大的芍藥,就是任事不懂的村童,或者砍柴的粗漢,也會特意地費力氣,專門為折斷它趴著陡坡過來。你若生在北京王公貴族家,或在南京金粉地,或許另是一番際遇。可你偏偏生在這裡,這裡的水土不養這樣的‘花’。”易瑛咬了咬皓齒,望著在雲層中流移的山巒,久久沒言聲。老人道:“你太弱了。想過沒有?假如你是一株折不斷的花,是一株長滿了刺的花,觸一觸就刺得流血,人們還敢不敢傷你?”

  易瑛疑惑地望著老人,搖搖頭。

  “你不相信?”老人微笑道:“如果你是武藝高強的女刀客,劍俠,誰能傷你?如果你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誰敢冒犯你?”

  易瑛仍舊搖頭。

  “你不是有一部《萬法秘藏》的麼?”

  “您怎麼知道的?”

  “有人造謎兒,就有人會猜謎兒。”

  易瑛苦笑了一下,說道:“……我看不懂……有幾段看得懂,試試也不靈。沒有用處的……”

  “有用。我給你個實證,我可以教你。”老人道,“你看這捨身崖,跳下去的人有沒有活出來的?”

  “沒有。”

  “你不是來跳的麼?”

  “是的。”

  “那麼你跳下去!”

  易瑛俯身看了看這萬丈深淵,掠過的裊裊雲層下,是五顏六色斑駁的雜木叢林,在山下看去巍峨高大的望夫石峰,從上俯瞰下去,小得像一粒花生,她突然一陣怯懦,猶豫了,覺得眼暈……

  “你不敢了。”老人笑道,“看我的。”易瑛一愣怔間,那老人已經縱身跳了下去!

  易瑛驚呼一聲,一下子撲倒在崖頂的岩石上,只見老人穿過雲層筆直地墜落下去,直貫望夫石峰……她嚇呆了,直著眼盯視,眼見那身影越去越小,變成一個小黑點,變成塵埃一樣,忽然像是谷底吹起一陣飄風,那塵埃在風中又波伏飄動起來,隨風盪動著又漸漸升起,直升在雲層中。越來越看得清楚,連老人的衣袂面目都看得一目了然——與其說他是在“駕雲”,不如說是在雲海中浮動游泳,時而浮,時而沉,時而仰,時而俯,時而倒植,時而直立,竟是翻滾起落從容裕如!……足有移時,老人微笑著移步登“岸”,腳踏實地又站在易瑛面前。問道:“有沒有折不斷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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