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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繼善詭譎地一笑,“這就是我與延清公的不同之處了。摘了頂子,過幾天還還他們,叫來訓斥一頓,再安慰凡句,真的是好樣的,我還要抬舉。既能潔身自好,又能教眾人警惕自律,也不太掃他們的臉。我說到底是個一方神聖,不能維護下頭,誰肯實心跟我作事辦差?”

  劉墉聽這番話,心下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這種實學,真比國子監祭酒在大學裡召集諸生,講“孝梯忠信禮義廉恥”說“知恥善莫大焉”、“利義不可兼得,吾寧舍利而取義”之類的道理要高明一萬倍。思量著,聽劉統勛苦笑道:“可謂用心良苦!以詐取直,近乎於詭譎不愧於正。可惜我劉統勛性子暴烈,不能東施效顰。墉兒,聽聽你尹世叔的話可以,也要好好想想,擇其善者取為你用。不要邯鄲學步,他這一套只適用於他尹元長。如今吏治敗壞濾漫,沒有人挺身出來雷厲風行、甘冒矢石的勇者,也是不成的。所以,高國舅、什麼錢度,也許背後還有更大的黑幕,我們爺們努力把它掀翻了,看是怎樣?你給我爭口氣!”說著一嗆,頓時吭吭地咳嗽起來,劉墉便忙替他捶背,低聲答道:“是。兒子聽命!”

  “我是真的服氣你劉延清公。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為潑天大勇。”尹繼善看他父子倆這樣情景,覺得甚是悲壯感人,撼得心裡翻江倒海。竭力抑著自己衝波逆折澎湃激盪的心,尹繼善勉強笑道:“我新回金陵,而且又要到甘陝督辦軍機,不能實地幫辦案子。但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我怎樣個幫忙法?說吧。”

  劉墉見父親點頭,從容說道:“聖駕八月初九抵達南京,尹大人料是已經知道。據派去臥底的人匯報,易瑛似乎沒有謀刺的逆動。但各紅陽教香堂堂主,在大湖船上聚議了三次;我們的細作到不了易瑛跟前,不知道議的什麼事。只聽堂主回來說,‘月亮十五不圓十六圓。今年要祭紅陽老祖,無生老母,慈善人天歡喜,大大熱鬧一番’。看樣子,只是想趁皇上南巡,南京、蘇杭揚州必然熱鬧歡慶,使勁攪鬧一番,把‘盛世’繁華的牌子給敗壞了,讓天下人瞧見白蓮教的勢力。元長公沒回來,他們已經知道你復任兩江總督,也有給您點顏色看的意思。”

  “哼!”尹繼善陰冷地一笑,說道:“我在廣里接到兼任軍機大臣的詔書,已經寫信給這裡各地駐軍綠營,天羅地網等大魚!可以先動手,一個號令下去,各地香堂連鍋端掉它!”劉統勛道:“為護皇上安全體面,原該是這樣。我已經屢次密奏請旨。但皇上三次密諭嚴旨不允——元長,你可以看看。”說著起身,向書案前窸窸窣窣取鑰匙“咔”地打開一個黃皮匣子,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遞給尹繼善。尹繼善就燈下抽出來看,卻是幾封摺子的聯奏冊子,一筆鐘王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幾十頁,俱都寫得一絲不苟。密報蘇杭寧揚州各地教眾活動情形,還有幾份“清茶門教”和“混元教”在陝在晉與紅陽教聯絡傳教的往來,也都詳述備細。連南京前些日子的龍捲風,與之隨同而來的民謠兒歌,也略無闕漏。最上一篇《臣劉統勛跪奏請旨從速殄滅蕩平易瑛教匪各地香堂事》下面赫然硃批:“爾可將此折予尹繼善看。”

  尹繼善這才明白,看這個摺子也不是劉統勛對自己的私誼,佩服地一笑點頭,接著看時下面的字也是端楷:

  如此措置,則易瑛又復聞風逃逸矣!前奏“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朕甚嘉勉。入教之徒雖眾,多系糙莽無知暗昧愚氓之細民,披戴聖化,仰承德澤,享太平盛世,無苛捐暴斂之苦,豈皆有甘心從逆,棄身家性命從賊之理?今一網打盡,恐良莽無分盡遭池魚之殃,焉副朕愛養元元之至意?朕甚不忍也。且車駕未行,江南已先大索,必先招致人心危懼、懷慄慄之心迎朕巡幸,朕即昏暗之君,亦忽忽不樂也。易瑛數度造反之渠寇,屢剿不獲,實亦具過人之才,且朕與彼曾有一面之緣,甚願再復一晤,看彼究是何等人物。爾與尹繼善及劉墉,素號“能吏”,皆系朕之心膂。朕觀江南民心,斷不致視朕如桀紂而欲弒之,合當精細籌劃,既不擾民,且利朕巡視民情觀光治化,即小有不宜之虞,朕不罪汝等也。

  尹繼善看畢,將硃批交給劉墉,長透一口氣,說道:“還是皇上高瞻遠矚啊!甫巡原為藻飾聖治,我們這頭大張旗鼓各處捉人,鬧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那還不如不來。我們只顧了皇上安全,忘了這個大局呢!”

  “但這一來就又出了個大難題。因為據黃天霸的人所報,似是而非,實不敢確保無人謀刺皇上。”劉墉皺眉說道,“看旨意光景,皇上還要我們安排私晤‘一枝花’,這也太——”他想說“兒戲”,話到唇邊覺得不妥,因笑道:“我是說跟聽公案鼓兒同一樣,也太匪夷所思了。”

  其實尹繼善和劉統勛也都在想這件事。他們誰也想像不出,乾隆怎麼還曾與“一枝花”有過“一面之緣”,更難設想“再晤”是什麼意思,又該怎麼個“精細籌劃”法。

  “皇上太愛微服私巡了。”不知靜了多長時間,劉統勛長嘆一聲說道:“傅恆和我,還有壞事了的訥親,不知諫過他多少次,請他‘垂衣裳治天下’,口上說聽諫,其實還是照舊。”尹繼善絕頂聰明的人,想了想,雖不知就裡,料知這位風流皇帝“一面之緣”背後,說不定就有什麼“事”。因笑道:“天心不測麼!就想破了腦袋我們依舊不明白。世兄,你其實握著這差使所有細務。我瞧你的。要我怎樣出手幫忙,放句話出來。”

  劉墉其實早就在絞盡腦汁“精細籌劃”了。冥思苦索良久,說道:“回去還得和天霸他們商議一下。這種事,擎天保駕,他們比侍衛方便。此刻我能想到的有兩條。一是錢——打進教匪里的細作,要用錢通關節接近‘一技花’——我們化的刑部專用銀項,收寄都不方便。”

  “成!我給你出手諭,在海關厘金里隨支隨取,打個手條我們和刑部結帳。”

  “用綠營兵三千,化整為零,從現在起就扮作老百姓,進城查看各樓堂店肆地理形勢,尤其是靈谷寺、玄武湖、雞鳴寺、清涼山、桃葉渡、夫子廟,到石頭城,莫愁湖乃至長江渡口這些名勝之地,或有勝境可覽的地處。絕不能張揚,又絕不能互不聯絡。規定了暗語口令,一個呼哨,至少能召集五十個人迅即響應。”

  “成!這一條想得細。我明晨就安排。”

  劉墉怔怔地透簾望著院外朦朧的夜色,目光好像要穿透重樓深宇似的,喃喃說道:“安全還是第一。平安歡喜第一……能不能安排‘再晤’要緣隨自然……”他忽然從恍惚中憬悟回來,提著神又道:“八月中秋城裡熱鬧,金吾不禁。告示各鄉,由縉紳里保族長帶領入城觀光,這都是些老頭子,能約制了自己的鄉民,設幾處酒棚,年過六十的憑身份引子領一份禮,比如脯肉瓶酒之類,家人子弟都進城,老人斷不肯叫子弟跟著人起鬨胡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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