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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這一條連劉統勛也聽得興奮起來,本來眯fèng著眼睛仰坐著的身子一傾坐直了,說道:“這一條應該請下明旨,設醴酒脯肉示天子恤老敬賢的德意。官府還可以設賞月亭棚之類,茶水供應,彩票獎米,祥和之氣起來了,人就無心鬧事了!”

  遠處不知哪一家,隱隱傳來雞鳴聲。尹繼善掏出懷表,時針正指丑正,因起身笑道:“可謂算無遺策!我還可調三千綠營聽你備用,就萬無一失了……好,就這樣吧,也該叫老中堂歇息了——天明袁枚開衙,審理怪風吹走女人一案。這個事驚動四里八鄉,謠諑四起。不要看成是民事糾葛了——世兄要不要去看熱鬧呀?”

  “要。”劉墉微笑答道。

  劉墉議事想事錯過了困頭,再沒一點睡意,伏侍父親安歇了,索性洗臉喝茶,就在書房寫案情匯集,聽外邊雞鳴一陣陣,樹間鳥漸次啾噪,又給父親寫了個請安帖子壓在桌上,仍帶了招帖鐵算盤,悄悄由後西角門離了這座千門萬戶的總督衙。

  江寧縣設在玄武湖南雞鳴寺東一帶,正衙大堂二堂,後衙琴治堂成南北中軸,也甚是高大軒敞,比起江北一些府衙還要氣派,但在這六朝金粉之地,從總督到巡撫藩臬二司、海關總督、各觀察道衙門林立閎深浩大的勢派,還是小巫見大巫。只這縣衙南正門前,原是玄武湖水師的演兵校場,水師移防大湖,校場荒蕪空曠、平日到這裡來,看去是十分開闊的了。

  五月初六南京水西門燒一場大火,民間謠傳有一美少年呼風引火,袁枚帶千餘軍民用龍頭水車救滅,第二日便又鬧起蝗災,將南京周匝糙木嚼掃一光,至五月初十一場龍捲風,拔樹倒屋,崩坍魁星閣,捲走清虛觀大銅鐘,又吹走城東韓家女子,飛出九十里開外的銅井村……事事驚世駭俗,又件件鑿然有據。案子直拖了兩個多月才開衙審理,是傅恆軍機處下的廷諭,讓金鉷“涼一涼,放一放,觀動視靜再施為”,饒是如此,誰不要看這個被風卷到天上,又落地無恙的“神女”是怎生一個模樣?因此,天色不明,金陵縣四鄉八里、僻村窮壤的人流便趕集般湧向這片校場。

  劉墉趕到時看,跑馬箭道和閱校月台上已是萬頭攢動,無數如蟻的人有老有少有婦有幼,有的吵叫有的哭鬧有的說笑,鹹水鴨板鴨攤子香果蘇糖冰糖山植串兒餛飩水煎包子麵食湯餅叫賣聲,和嗡嗡蠅蠅的議論聲攪成一片,連校場牆頭上,衙外老樹椏上都坐的是人,一邊說話一邊對緊閉的衙門指指點點。劉墉尋了半天,才找到一個角落,擺出拆字卦攤來,已是擠得順頭汗流,便聽遠處一群人似乎約好了喊號子般齊聲高呼:

  “袁大人,是清官,審嬌娘,咱們看!”

  “袁先生,斷案明,開衙問案看得清!”

  “請袁太爺衙前斷案,我們要瞧公斷了……”嚷叫聲中夾著齊聲拍掌,口哨說笑亂七八糟。劉墉驀地湧上一個念頭:這群人要作起亂來,這座縣衙,還有什麼總督衙門之類頃刻之間就會化為齏粉,又想乾隆的硃批密諭,不禁自嘲一笑。正胡思亂想間,賈富春熱汗淋漓地擠了出來,到卦攤前蹲下,說道:“毛先兒叫我好找。先去夫子廟,沒見,猜你是到這裡了,還真猜准了!”

  “你先生問卦,還是測字?”

  “不是我測,是我們老闆!”

  “你們老闆在哪裡?”

  “在褲子襠。”賈富春笑嘻嘻的,卻壓低了嗓門,“有人盯你——你起身只管走,我和富雲悄地跟著護你。沒事,是兩個倥子!”說罷便起身。劉墉剛站起來,便聽千萬人一聲興奮的鼓譟歡呼,“袁太爺升衙羅,噢嗬……”劉墉蹺腳看時,果然衙門已經大開,所有的衙役手執黑紅水火棍都一字站在衙外,正在推著向前涌動的人群,呼喝著虛打,再看衙內,袁枚頭戴白色明玻璃頂戴,穿著白鵬補服,套一件八蟒五爪袍子,翻著雪白的袖裡正在出衙,劉墉一笑,隨即轉身向外擠,一眨眼功夫便淹在人海中。

  袁枚氣度嫻雅,滿面春風跨出縣衙門檻,雙手撫琴般向下按按,滾騰翻鬧的人聲由近及遠便安靜下來。

  “父老鄉親們!”袁枚擺手命衙役後退,淵亭岳峙立在衙前滴水檐下,朗聲說道:“大家願意看我袁某人明審這案子,我順從民意,在這裡立地斷案!”見人群騷動,袁枚微笑著閉上了口,移時稍靜,又接著說道:“但今日人太多了,如果攪鬧吵嚷,你們就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我只要三丈空地審案,你們圍觀靜聽,一定是審公斷明,各造人歡喜。如不能遵這個命,我寧可改日再審。如能答應,誰要在裡面滋事,你們將他揪我面前發落。這樣好不好?”

  “好!”

  上萬的人一齊轟鳴道。

  “這就是遵法循良的好子民了。”袁枚一副牢不可破的溫馨微笑,萬人攢集的校場上,雖然偶爾也有人咳嗽咳痰,有小孩子的吵叫聲,但他的聲音慡亮,連後邊的人也聽得清楚:“請前面的鄉親席地坐下,我就在這台級上頭斷案。斷得公,不要鼓譟;斷得不公,也不要鼓譟,寫揭帖遞到東邊總督衙門,一句話的事,我這個縣令就不是縣令了。”說著向眾人一躬,雙手向前邊的人箕張禮讓:“請,請坐……哎,對了,老人家慢點,那是您兒子吧?扶著點你父親……”

  其實此刻尹繼善、金鉷和江南巡撫范時捷早已聞訊趕來。為怕出亂子,督撫衙門和南京城門領的兵丁都已傾巢而出,散在校場四周防變。尹繼善幾人都在縣衙門房坐著,隔亮窗觀察動靜。見人們如此循規蹈矩,前面坐,後邊退,仍是秩序井然,都是一顆心放了實處。范時捷最愛嘲噱罵人的,不禁笑道:“袁枚這龜孫縣令,平日瞧著酸不嘰的,還真有點門道:“尹繼善口中從來不說粗話,笑道:“你看子才那姿勢,這真叫撫琴而治!”金鉷和范時捷卻玩笑慣了的,笑道:“哪像你這老烏龜,動不動竹蔑板子打得鬼哭狼嚎血肉橫飛!”說著,三人接著往外看。

  “原告、被告、銅井鄉的典史里正人證,都帶來了麼?”袁枚立在滴水檐下的石階上,回身問身邊的師爺道。

  “回明府大人,都在籤押房侍候著呢!”

  “請,請原告。”

  用“請”不用“帶”。人群立時一片竊竊私議聲,但頃刻便安靜下來。原告———個五十多歲的老秀才己跟著衙役出來。他大概從沒有這樣出眾,萬目睽睽下慌亂得臉色慘白,腳步踉蹌,過門檻時幾乎拌倒了,雙腿顫得直要跪下。袁枚道:“你是讀書秀才,天子門生,不要跪,沉著氣聽我問話。”

  “是……”

  “你叫甚麼名字,家在哪裡?”

  “學生叫李登科,家在,家在……”

  “不要慌,就像跟家人說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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