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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繼善凝神聽著,站起身來佇立片刻,突然一笑,說道:“天意憐幽糙,人間重晚晴啊——大家還是極敬重你的。南京這地方和河東河西諸省不同,大事要認真,小事要糊塗——你太想把這裡治得井井有條,讓它湯水不漏,這就不免有求全之瑕。如今江南省除了軍政務、財賦、文政,其實還有海關、鹽政、漕務,洋鬼子的事也不少,我在這裡當了十幾年的總督,去兩廣才一年多,回來就看得眼花繚亂——能料理好不能也是一本糊塗帳呢!袁子才是瀟灑文人,瀟灑治郡,你說不如袁子才,我們誰比得他呢?上回傅六爺和紀曉嵐提起子才,還欣羨得不得了呢!”

  “制軍這話叫我哭笑不得。”袁枚在旁笑道:“這小小江寧縣,在南京是塊踏腳石,誰都可以踩一腳。哪個衙門一句活,我都得‘等因奉此’跑折狗腿。沒聽人說,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附廓省城,惡貫滿盈?’金鉷是知縣一步步做上來的,竟沒聽過這話。”一個忍俊不禁,竟自噴茶捧腹大笑,精神頓覺慡快許多。

  尹繼善嬉笑之間容光煥發,對袁枚道:“我在廣里讀過范時捷寄來你的《秋水》篇。嗯……‘映河漢而萬象皆虛,望遠山而寒山不起’令人心折啊,直可和《膝王閣序》‘落霞孤騖’前後輝映——我已給紀曉嵐寫信,薦你赴‘博學鴻儒科’,像你這樣少壯的人選可是鳳毛麟角喲!”劉墉原不知父親傳喚有什麼要緊事,坐著尋思,此刻也被逗起興來,問道:“上次在莊親王府會文,有位老先生文章里有‘國馬’、‘公馬’兩詞,不知是什麼意思,想問問紀公來著,出京匆忙沒來得及。不知能否見教?”

  “‘國馬’‘公馬’出自《國語》,韋昭作注。”袁枚誠摯地說道,“至於當作何解,枚不敢妄自揣猜。”

  “能知道二馬出處,我也就知足了。”劉墉滿意地點點頭,“何必一定要知確解!”

  尹繼善因薦袁枚博學鴻儒科,也想考問一下他的古學,在旁問道:“國馬公馬之外,尚有‘父馬’,你知道麼?”

  “知道。‘父馬’出自《史記·平淮書》。”

  “能對出來嗎?”

  “可以對‘母牛’。”

  “出典呢?”

  “‘母牛’出自《易經·說卦傳》。”

  尹繼善喜動顏色,說道:“好!你這位博學鴻儒我沒有白推薦——你們兩位讀過他的《銅鼓賦》麼?我覺得序文寫得比正文還見顏色——”因款款而誦,聲如琅玉按節清吟:

  蓋聞寶以德興,玉磐收之建武;物因人至,龍泉佩自張華。況夫雞婁名文,密須神器,雖陶鎔于丹灶,已藏跡於青洪。銅鼓者,漢伏波征交趾之所鑄,而武侯擒孟獲之所遺也。然而代遠年湮。星移物換,商山宛在,誰能復聽鳴鐘?泗水依然,不復再擎古鼎。此皆神靈呵護,必待傳人;而亦德政薰蒸,始邀瑞物。大中丞金老先生三江沐德,百粵銘仁。福雲隨銀翁俱青,甘雨共金船並紫。於是耕夫前獲,漁父復收……目覽手披,丹砂璀璨;心移神注,紫藹輝煌。因思雀篆雞碑,久費書生探訪;何幸《聊蒼》《洞歷》,忽為文士觀瞻……

  尹繼善背得興起,接著又誦正文:

  ……祖龍失玉於青城,寶璽不傳於吳井,玉杯偽設於漢廷……大學鼓中,昌黎未詠;青荒石外,山海無經。固與玉牒金泥,共悶珍奇於天府;直勒商盤周鼎,永為明德之香馨!

  背畢呵呵一笑,說道:“這是曉嵐公昨日隨廷寄文書給我寄來的。我輩讀書人,得此絕妙好辭,焉有不快心之理?金公,這賦是江南送呈《四庫》編輯首選之篇,‘大中丞金老先生’不就是你麼?‘三江沐德,百粵銘仁’八字考語你還不知足?”

  正說得高興,一個小廝走來,向四人一躬,對劉墉道:“老中堂見過了人,叫劉老爺過去說話呢!”劉墉忙起身,恭敬答應一聲“是!”向三人一揖而辭,匆匆去了。

  “他要挨延清中堂訓斥了。”金鉷望著劉墉漸漸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緩緩說道:“他在褲子襠拆字打卦出了名兒,老爺子不高興。今兒上午見面,有幾個官兒誇說‘城東毛先兒’,我在旁看著他已經臉上變色。晚上就叫了來了。”袁枚因將自己去見劉墉時的情形說了,又道:“我原本作遊戲問的,是我舅父一個小星,今日才報來的信歿了,他竟拆得和信里說的一模一樣!他是來辦案子的,拆字出名兒,挨訓理所當然。”金鉷太息一聲,說道:“挨訓斥誰不挨訓?比如說徵集圖書,徵集不上來,四庫館的咨文指鼻子罵‘該督所為何事?乃如此怠忽!’征來趕緊呈去,又說‘書中多有違礙語,因何居然不加篩剔?’我這不是民間所說的風箱裡頭的老鼠麼?”

  尹繼善撲嗤一笑,說道:“不錯——我們都是鼠輩!老百姓說我們是‘碩鼠’——大老鼠,上頭看我們是小老鼠而已——不過,紀昀是斷不會說這話的,他是只老油貓。四庫館裡新選進去的修撰,正在得意,又有權又有勢,就‘該督該督’地訓斥我們——征書的事我是不敢再敷衍了,你們看看這個。”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抽出一本冊子丟了桌上,“——四庫館檢查紅本處抄送給我的。第十批應銷毀書目檔,共是五十一種。”

  袁枚忙捧起來遞給金鉷,金鉷笑道:“這是你江寧縣的差使,叫你來就為這個。你先看吧,我到北京有的看呢!”袁枚便審視那書目,封面上血紅硃砂寫著《應銷毀書目總檔之十》,展開看,上面寫著:

  《昭代典則》一本《明宣宗寶訓》一本《明獻皇帝寶訓》三本《兩廣去思錄》二本《北樓日記》一本《許少薇疏糙》一本《留省焚余》一本《掌銓題稿》一本《徐忠烈公遺集》一本《馮默庵詩文稿》一本《趙芝亭疏稿》一本《撫予奏言》三本《蔣侍御疏糙》二本《泡香館集》一本《宣雲奏疏》一本……

  袁枚一代學人,自然留心典籍,見這五十餘種書目多是海內稀見的孤本,不免嗟訝惋惜。其中如《馮默庵詩文稿》《泡香館集》《山居糙》《遙擲稿》《張茂仁游山記》《西台奏疏》《風豹陵集》等十餘種書,或文稿、或墨卷、或奏疏、或詩詞,都寫得美倫清華,自成一家文彩,要上繳已是有些難以割愛,更何況一把火燒掉!翻開冊子後邊,都在前面目錄上加的有注,或因裡邊有“夷狄”字樣,或褒漢貶滿,或者只為有錢謙益之類的“二臣”為文集寫了序跋,都成了毀禁理由,袁枚咽了一口唾液,想說什麼,卻道:“這些目錄也罷了,後邊這注——字寫得好,筆鋒中骨柔些,很秀挺的。”

  “子才不要妄評。”尹繼善說道:“連字也不能妄評。那是御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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