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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兆惠海蘭察笑著繳了武器,在門首簾外報名進來,就地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禮,乾隆笑著回座,見二人里袍外褂皮靴漆褲,雖然熱得順頰淌汗,結束得密不透風,因道:“這是九月天氣穿的衣服嘛!起來吧,把大帽子摘了,送冰水給他們喝——傅恆你們知道麼?海蘭察在德州自供是‘屠戶’,戰場上殺人用刀,街市上殺人用鐮,監獄裡用破碗也照殺不誤!”他說得臉上放光,仰頭哈哈大笑:“岳武穆說,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這就是兩員不怕死上將——朕告訴了母后、皇太后,她們也歡喜的不得了。怎麼樣?你們的兩位夫人都進去請安了麼?”

  二人忙又跪下,兆惠說道,“她們進園子剛才出來。主子娘娘賞賜了許多首飾,老佛爺還叫了我們進去,說了許多勉慰的話,還說皇上要抬她們的旗籍……”他說著已是鼻酸,又連連頓首,“奴才和海蘭察商議,這恩真的是沒法報,只索還去廝殺,報效了這條命罷了。”海蘭察也叩頭,泣聲道:“奴才們是吃了莎羅奔的敗仗回來的,哪承想主子這樣的恩典!說圖報的話沒用,除了賣命效力沒別的可報。”

  “起來吧。”乾隆聽這二入出自肺腑的言語,心裡一沉,已沒了笑容,徐徐說道:“不要這麼英雄氣短麼!抱這個必死之心非朕之所願,朕要你們凌煙閣圖像,是一番君臣際遇事業!傅恆阿桂商計了一套新的進兵金川計劃,說今晚要見你們。朕來這裡看望你們,也為勉勵,你們既這樣想,朕就不多叮囑什麼了,好歹給朕爭回這個體面,就是報恩!”“是!……”“你們商議,朕就在這裡坐聽。”

  二十破巨案劉墉潛金陵怒口孽天霸鬧書場——

  黃天霸燕入雲二人,自傅恆接見後第五天便離了北京。十三太保在京的只有十一人,先走了三天,他和燕入雲也都喬裝了茶商,卻不同路而行。燕入雲由通州走水路南下,黃天霸卻從潞河驛離京走的旱路。言明盂蘭節在石頭城西鬼臉崖下聚齊。他掐著日子計程而行,一路與父輩江湖上的舊友來往酬酢,不動聲色地打探白蓮教在直隸河南安徽江南傳道布教的情形,有的地方蜻蜒點水一沾即離,有的地方一留連便是幾天甚至十幾天。待入江南省境內,便不再滯留,雇了快騾晝夜躦行來赴集約,過江待到鬼臉崖時,天色已經向晚。

  鬼臉崖是石頭城極有名的去處,西北一帶揚子江半環圍繞,貼城一帶小巷幽靜深邃,都隱在茂竹叢中,小巷西望一片白沙灘外,便是浩渺無際的揚子江,從南向東踅轉,秀麗的莫愁湖便宛然在目。黃天霸每來南京,總要到此一游,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了,可此刻他卻幾乎認不出來了。他散步過來,晚照夕霞中只見城外一片荒漠淒涼,所有的竹子像被人捋過似的,一片葉子也沒有,東倒西歪亂蓬蓬叢生在瓦礫中,那條小巷已變成一片斷垣殘壁,滿街都是破磚碎瓦斷梁折擦。別說人影,連一聲雞鳴犬吠也沒有,只是長江的嘯聲仍舊那樣無休無歇,連驚濤拍岸的聲音都聽得清楚。黃天霸有點像作夢,又有點像疑心前頭有陷阱的狐狸,四顧張望著往鬼臉崖下走,忽然身後有人喊道:“師傅,您來了——我們在這足等了您一天呢!”

  黃天霸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猛一轉身,才看見是自己的大弟子,十三太保之首賈富春和七太保黃富光,看樣子是去殘壁里剛剛解手出來。因見二人還要行禮,黃天霸笑道:“咱爺們,自己人,又是在這地方,免了吧——這地方是怎麼了,像過了水,連竹葉子都衝掉了?是火燒了,又沒有燒殘了的灰燼,我走遍天下,沒見過這種奇怪情景兒。”

  “先過了一陣蝗蟲,樹葉竹葉吃光了。”賈富春笑道,“五月初十又一場龍捲風,掃平了這裡,江水又湧上來洗了這個巷子。我們來時已經是這模樣了,原來梁老六在這定的丁家客棧。我們會齊的,現在改了褲子襠的老茂店。怕您來了等不見,我們哥幾個輪流在這守著等候呢!”

  黃天霸這才留心,不少大樹都像擰斷了的蔥一般歪倒在牆根路旁,有的競被齊根拔起,撂在一邊,也都是光禿秀的有枝無葉,連‘鬼臉’石旁的叢灌木“鬍子”也被剃得光溜溜的。不禁駭然道:“我也見過幾次颱風的,那是在福州、雷州,也是拔樹倒屋,天昏地暗,石走砂飛——卻沒有像這樣兒嚇人,掃平了這條街!城裡邊房屋稠密,大約好些兒?這也太慘了,要死不少人的吧?”

  “說來也真是蹊蹺,這風竟沒進南京城。”七太保黃富光是黃天霸的乾兒子,其實年紀比黃天霸還大一歲,見乾爹挪步,忙在前面帶路,口中回話喋喋不休:“這裡老百姓說,當時天陰得像扣了一口鍋。龍捲風打西北長江過來,夾著大雨冰雹,像個黑煙柱子,旋著江水撲到石頭城這地塊,又分成兩股,沿城根掃了一圈,在燕子磯那裡又合成一股,往東南又旋了幾十里才消了下去……乾爹記得西門外那座魁星閣不?眼看著卷進風裡,連樓基拔起在半天雲里,一霎兒就不見了。清虛觀一口三千多斤的大鐘被捲起來,就在黑風煙霧裡折筋鬥打滾兒落不下來,直砸到元武湖北岸的上清觀大院裡。更有奇的,上清觀進香的一個姓韓的妮子,叫風卷上天,直飄出九十里外的銅井村,又安安穩穩落了下來……”

  黃天霸與他們廝跟著走,心裡想著如何與劉墉會面,又怎樣去見劉統勛,一邊笑著聽,說道:“這就是胡說八道,魁星閣都粉碎了,還說人,就有,還不摔成一團稀泥爛肉了?”“這是真的。”賈富春悶聲說道:“這姓韓的女子許了城東李秀才的兒子,一股風吹到銅井村,村里人當神仙吹打著送回娘家。李秀才說死也不信這事,說必定是jian情私奔,女的委屈得尋死覓活,官司打到江寧縣。明日袁子才大令要親審這案,告示都貼出來了!”黃天霸一怔,隨即笑道:“袁子才是知府銜的縣令吧?江南第一才子,自然愛管這些風流閒事。要我是李秀才,也不敢要這姓韓的媳婦——那是妖怪嘛!”

  “這場風真真切切,這件事沸沸揚揚。”賈富春道:“風過之後,蝗蟲也就沒有了。砸死了不到一百人,城裡就起了謠言,說這是劫數,‘五月江南遍地蝗,掃盡蒿糙掃田莊,萬姓仰天哭聲慟,驚動慈悲九宮娘,乘風駕雲上九霄,拜奏王母並玉皇,此城善男信女多,懇請雷火赦昆崗。遂以風劫換蝗劫,捨去道觀舊廟堂。積善積惡皆有報,難逃天數真茫茫……’還有許多童謠,大抵也是白蓮教里的切口俚詞——所以袁枚親審這案子,也有個以正壓邪的意思在裡頭。”

  黃天霸聽了默不言聲,賈富春以下的十三太保,有的原是綠林剪徑的刀客,有的是市井無賴梁上君子、賭場屑小之徒,只懂得雞鳴狗盜、坑蒙拐騙,風高好放火月黑殺人夜,能說出這大的道理,肯定已見過了劉墉、聽了劉墉的訓誨。他心裡一陣輕鬆,微微一笑,加快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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