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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勒敏聽見“張玉兒”三字,頭嗡地一聲轟鳴,一個踉蹌才站穩了,見敦誠下階,定了定神也跟過來,仔細審量著如痴如呆的“方家的”顫聲說道:“真的是……芳卿嫂子啊……你怎麼會到這地……這地方兒來了呢?……”

  芳卿好像夢遊人,挎著籃子,用昏眊無神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像被針刺了一下,她挎著的籃子落翻在地,雙手掩面“嗚’地一聲號陶大哭,渾身抽搐得瑟瑟顫抖,眼淚順指fèng直往外涌。

  這一來驚動了驛館所有的人,各房中住的官員都隔窗向外張望,驛卒們也都探頭探腦筋竊私議,不知兩個黃帶子“爺”和湖廣巡撫,與這個日日來驛館浣衣fèng補的女人是何親何故,又是甚的淵源,乍然相逢如此悲悽。勒敏陪了一陣子淚,最先清醒過來,知道敦家兄弟是性情中人,一時難以回過神來。因含淚笑道:“芳卿嫂子,我們都是專程來訪你的。好不容易在此相逢,也是天意——大家該歡喜才是。都甭哭了——晉財,給我們尋個說話處——就吃飯那過庭兒就成。芳卿還沒吃飯,有現成點心弄點來!”

  “啊!有,有!現成現成!”晉財兒看得昏頭漲腦,被他們哭得莫名其妙,傻子似地站在一邊,聽勒敏吩咐,忙笑道:“過庭里吃飯圖個亮颯,不是說話地兒——東西廂夕照日頭忒熱的了,就這正房東耳房裡頭,南北窗戶打開裡頭說話方便,又涼快,已經收拾乾淨了,就請爺們和——芳卿嫂夫人裡頭坐……”說著便親自導引他們返身上階。因見芳卿仍是哭得淚人兒似的,自己也無從安慰,叫驛卒端水來給她洗臉,遂抽身出來,因伙房師傅已經歇午,又喚他起來吩咐:“方家的幾個闊親戚來認親了,還沒吃飯,有什麼好菜弄兩碟子,肉絲炒麵就成——還有張玉兒一份兒,都不要怠慢……”

  張羅了一陣子,晉財兒返回西耳房,見芳卿已是住了哭,正在訴說,這裡沒他坐的份,便站在門口靜聽侍候。

  “……他就那樣一聲不言語去了。”芳卿坐在東窗下最通風涼慡處,她已完全平靜下來,只是說話間偶爾還帶著抽搐悲音,娓娓向雪芹生前幾個好友訴說:“當時正是年三十,天下著大雪,漫天地里爆竹焰火響成一片……家家都在過年守歲,能到誰家報喪?又能請誰來幫著料理他的喪事?我懷著三個月的身子,要不然真的就一繩子上吊了。一了百了,半點也不會猶豫的!給他易簀、點長明燈、擺供燒香,也不知哪來那麼多的氣力精神……那一夜我就靠牆坐在他身邊,他是個真死人,我是個活死人……”

  說到這裡,芳卿已是拭不完的滿眼淚,卻是不再悲號,敦敏四人也不斷跟著唏噓垂淚。“……我手裡還有點銀子——那是錢爺何老爺子年前送來的。原想斷七再好生發送他。不想曹家三叔初六就登門,帶著幾個本家兄弟堵門要帳。我說,好歹也等人入殮了,劃給我們那幾畝地頂出去還你們帳不成?三叔說:‘你根本就不是曹家的人,不過是霑兒的使喚丫頭罷了。曹霑的事跟你不相干!’立地攆我出門!我當時真急了,也發了潑,顧不得臉面廉恥,說:‘我懷著曹爺的骨血呢!要生下哥兒來,咱們怎麼說?’我還說:‘我不是沒根沒梢沒緣由來曹家的,是傅相爺作的主!’他們說……他們說:‘你那麼硬的靠山,你尋傅六爺!有他一句話,還算我們曹家人!曹霑病得七死八活,還會跟你有兒子?就有……也是……也是野種!’不管三七二十一,進屋裡強盜似的,但凡能用的都搬走了……”

  芳卿說得傷了情,又復淚眼汪汪,握著口哽咽許久,接著說道:“那時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又怕傷了胎氣,不敢拼死一鬧,我心一橫跺腳就走,想進城去尋六爺給我作主……大雪天兒,又刮老大的風,我又肚餓……沒走出十里地就乏得一步也邁不動了。恰是張家三嫂子娘家去回門回來,路過碰見了,拉了我就上車,拖了我回來。

  “車上她跟我講:‘你知道他們是怎麼一回事?就為雪芹那本子書!內廷傳話說,奉了什麼王爺的命,要《紅樓夢》原稿進呈——曹家嚇得要遷居,你有銀子他們還肯放過?要真的驚動了皇上,你尋六爺有什麼用?大正月里沒過十五還是年,你一身重孝登六爺的門,合適不合適?——回去吧,且住我家,我反正無所謂,我們那口子也是忠厚人。先平安過去,產了哥兒,風聲平靜,跟他們打官司,再去見六爺不遲……’

  “我心裡悲苦,又氣又怕,想想三嫂的話有理,當時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就跟了她家去住。誰知一病就是兩個月……也真難為了張三哥,他們自己也過得艱難,還拖著三個孩子,我病、坐月子都是他們侍候過來。好在他家老爺子就是族長,為人良善剛直,沒人來生是非,曹家也遷走了,我才能在這張家灣落住腳,為怕人來問書,就改了名叫方家的……有張家這恩德,雪芹這骨血才保住了。真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才好……””

  錢度、敦敏兄弟聽得悽惶不勝,勒敏卻在惦記“玉兒”這個名字,見芳卿雪涕,乘空兒問道:“芳卿,你說的張三嫂,是不是原來住京西雪芹那個鄰居玉兒?”芳卿怔了一下,說道:“難道你還不知道?你在他家住了三年呢!唉……老天爺不長眼啊……”

  世事人情就是如此!有時說一車話,全都是廢話,有時一句話就是一部書,千言萬語也說道不盡。勒敏的臉色頃刻問變得煞白。科場失意天地色變,窮愁潦倒走投無路,也是這樣的盛暑熱天,他重病昏絕在道……張玉兒的父親營救、玉兒與他數年的耳鬢廝磨……歷歷往事一一清晰閃過,又好似一團霧,一片空白,什麼也憶不清楚。光怪陸離如此離合緣分,又在這裡相遇……他木然吶吶說了句:“上蒼啊——你可真會安排……”也不管顧眾人,茫然出屋,似乎有點張皇地四顧了一下,回頭問晉財兒:“玉——張三嫂在哪裡——帶我去!”

  十九遇舊情勒敏傷隱懷撫遺孀莽將擲千金——

  晉財兒帶著勒敏沿上房西階下來,從角門出到驛站後院,被風猛地一撲,立時清醒過來:我這是幹什麼?認親?非親;認友?非友;一個是建牙開府坐鎮湖廣的封疆大吏,一個是窮鄉僻壤館亭驛站的浣衣貧婦。想顯擺自己身分?不是。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尋舊情?不是……勒敏立住了腳,他讀聖賢書,不知讀了多少遍,還是頭一回領略到聖人說的“必也乎正名”!名不正真的是言不順,事不成,禮樂不興,真的叫人“無所措手足”!晉財兒哪裡知道這位顯貴此刻心態?見他站住了,料是自矜身分,因笑道:“這裡樹大風涼,中丞爺就這歇著,我去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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