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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了,我們是——恩親。”勒敏終於想出了一個“名”,神態頓時自如,笑道:“不能擺官場規矩的,我自去見她——溪邊擰衣服的不就是玉兒麼?——你去吧!”說著,穿過一帶小白楊林子,見那婦人正將晾乾淨的衣裳往籃子裡擺。勒敏認定了,叫道“玉兒”便快步向前。

  玉兒略艱難地直起了腰,與勒敏四目相對,只略一頓,立時就認出了勒敏。她盯了勒敏一眼,似乎帶著似悲似喜的悵惘,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雙手扶膝一蹲身微笑道:“是勒三爺嘛!我說今早起來眼皮子崩崩直跳,昨下晚燒飯劈柴直爆呢!——你還是老樣子,只是鬍子長了,走街上扔鏰兒碰上了,你認不出我,我一眼就能認出你來!”勒敏原有些緊揪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打量著玉兒,笑道:“你也是老樣子,算起來你比芳卿還大著三歲呢!看上去倒似比她小著五六歲——一根白頭髮也沒有!”玉兒抿了一下鬢角,笑道:“我沒她那麼多心事,也沒她讀的書多……不過,白頭髮也有了的,你站得遠——”她突然覺得失口,臉一紅,雙手手指對搓著不言語了。

  勒敏也覺不好意思的,心裡嘆息一聲:如今還能像當年那樣,摘下野jú花兒親手插到她鬢邊麼?但玉兒一見面的明慡清朗已經沖淡了他原來的抑鬱、揪心的思念,已沒了痛楚之心,因一笑說道:“都老了。記得我給你說過《快嘴李翠蓮》,你笑得什麼似的。你脾性一點也沒改。北京我多少朋友你都認得。我也常來常往。你日子過得這樣艱難,該去見見我的。”

  “見你好唱《馬前潑水》麼?”玉兒笑啐一口:“莊有恭中狀元,喜歡瘋了,還記得我怎麼罵他的麼?‘狀元是什麼東西?’——你也是狀元,我怕見瘋子!”兩人想起昔年那一幕,都不禁失笑,玉兒因問:“你怎麼到這裡來啦!是官場裡遭了瘟,成了倒霉蛋,還是宣麻拜相封侯拜爵,什麼‘浮生又得半日閒’的,跑野地里逛逛寫詩用的?”

  勒敏因簡截將自己近況說了,又道:“敦二爺敦三爺幾次說起你,天下重名兒的多,也沒有認真查問,今兒總算見著了。想不到你和芳卿在一處——走,你還沒吃飯吧?前頭已經準備下了,他們等著呢!咱們前頭說話去。”見玉兒還要料理那籃子衣裳,勒敏笑道:“走吧——這些事他們驛站人做去。”玉兒也笑道:“看來你這個狀元還成,神智沒昏迷了。好,我也狐假虎威一回。”

  二人錯前錯後廝跟而行,閒話中勒敏才知道玉兒丈夫前年也已傳瘟過世,家裡有十幾畝地,三個兒子頭胎是雙生,還有雪芹的一個兒子叫三毛,加上芳卿,兩家人一起過活。玉兒說得輕鬆,勒敏不算帳也知道她過得難。思量著,已到角門前,幾乎同時,兩個人都住了腳步。他們的心不知怎的都沉鬱下來。

  “玉兒”良久,勒敏仰首望著雲天樹冠,徐徐說道:“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這人!想講就當講,不想講就不當講!怎麼這麼羅唣?”

  “玉兒。”

  “唔。”

  “我想大家相與一場,都是緣分。替你算計,你過的不鬆快,我心裡不安,要幫你一把。”

  “嗯?嗯……——怎麼個幫法?”

  勒敏一笑,說道:“你別這麼看著我,看賊似的。你們張家嫡祖就是前明江陵老相國。名宦士族,身後自然清高,這一條我勒敏比世人誰都清楚。”他打了個頓,從靴子裡抽出那張當千兩的龍頭銀票,接口又道:“但你玉兒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勒敏,我也是敗了家的滿洲勛貴,折過筋斗的人。這一千兩銀子你啥也甭說,接著。一則為了孩子;二則也為雪芹遺孤遺孀。置點地,覓個長工,也省得你們這樣給人fèng窮洗衣裳。我到湖廣當巡撫,不定還要出兵放馬,一個閃失死在外頭——”“青天白日頭紅口白牙的混說一氣!”玉兒一口打斷了他的話。“你這錢要就我自個說,有什麼不敢接的?就再多些,大約你也還不了我們張家的恩!你不過是給幾個錢,安你自己的心罷了。一則我有耕有織,使不著這個;二則接這錢,我倒覺得抬高你身分——好讓我再幫你成一回名?!”

  “好啊,好啊!”忽然有人從身後拍手笑著出來,“我們在前頭等著,這裡後花園冒出個韓信漂母私地贈金!”

  兩個人回頭一看,卻是敦誠從東廁小解出來。勒敏笑道:“嚇我一跳!我這是——”“別說了,我都聽見了!”敦誠笑嘻嘻說道,“這是美談嘛!玉兒你就慡快接了——我跟二哥錢度也在幫她們會計呢!我哥倆只帶了三百銀子,又向驛站借了五百,原想著你這張票子的,看來連借條子也不用打了的!”玉兒一笑,也就慡快接了。敦誠道:“前頭那個濟度將軍,混是混,出手不小氣。聽見說‘曹夫人落難’,抽了三千兩銀票就去拜會。這會子芳卿還在那裡推辭呢——玉兒,給你錢你就接著,這又不是受贓賄!他們的錢來的容易,你們過活好些,我們和雪芹好一場,活人死人都安心不是?”三個人說笑著又掉淚。

  回了驛站正院,果然老遠便聽見東耳房裡濟度粗喉嚨大嗓子在說話:“夫人你甭跟咱見外,我雖是個武將,《三國》《水滸》《紅樓》都讀過,讀不懂我就叫師爺講、聽唱兒,上回晉見皇上,皇上聽我讀書哈哈大笑,說我是員‘儒將’呢!”勒敏和敦誠相視一笑,同著玉兒一同進屋,果然見桌上放著幾張銀票,還有幾封桑皮紙裹著的銀子,那濟度黑塔似的,坐在椅上還有人來高,搖著扇子得意洋洋地說話:“奉天將軍都羅,他有多少墨水?還笑我‘附庸風雅’,我說好意思的,你是附庸市儈!”

  “好!這話說的真帶勁!”勒敏鼓掌大笑,“朝野都肯像將軍這樣,盛世文治哪有個不勃興的?濟度——不認的我了!上回在韻松軒——我奏金川的事,你搶著和我說黑龍江,說比我的事急……”濟度指著勒敏“啊”了一聲,大笑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皇上問咱們滿洲老姓,竟都是一個旗的瓜爾佳氏——我說呢,他們方才說勒敏,又說勒中丞,原來是他媽——勒三弟!媽拉巴子的你好!”勒敏也笑回一句:“媽拉巴子的你好!”

  於是舉座哄然而笑。錢度因見芳卿和玉兒不慣這場合,坐著沒話說,笑道:“今兒又是一番遇合。我們呢,是雪芹的故交;玉兒又是勒三爺的恩親,濟度大軍門又是雪芹的神交,接濟一點也是大家心意,我看曹家張家嫂子就笑納了吧!”敦誠見芳卿點頭,笑道:“這就對了。濟軍門你大約還不知道,就是那個都羅,上回來京,永忠貝勒請客,尹元長、我、二哥,還有元長的幾個清客一處吃酒。都羅說錯了酒令,元長代他圓場,下來謝了元長一千兩銀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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