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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財兒連聲答應,又向勒敏磕頭,起身吩咐:“給爺們飲牲口——上房太熱,上房東邊過道兒拾掇出來,又涼慡又乾淨。告訴伙房,叫他們整治菜!——你看看你看看,四位爺的衣裳都汗濕透了!這驛里設的有更衣亭,合身不合身的先換下來。這麼熱的天兒,洗了一會兒就干!”一邊說,前頭引導四人往裡走。張羅著在更衣亭換了乾淨衣服,又導向上房東。果然是個寬可丈余的過庭大門,朱漆銅釘上狴犴輔著銜環俱全,一色的臨清磚鋪地,卻洞開著,南北風都可穿庭而過,幾個人至此,已渾不知外邊炎熱蒸人耨惱煩心的天氣。

  “我走過的驛站不計其數了。”勒敏見已設了座椅桌子,一頭坐了,端著綠豆湯打量四周,說道:“這樣規制的驛站,真還是頭一遭見著,這像是廟?——又像是……宮裡的規制呢!”晉財兒笑道:“中丞爺看得不差!這是內務府管的驛站,不歸部里管。因先帝、今上每次從承德回來,進北京城都要辰時,不能錯了,預備著御駕要來得早了,就在這裡暫歇駐蹕。尋常官員是不能在這裡住的,這上房更是禁地。爺們看,西廂房裡現住的是黑龍江將軍濟度,叫了唱兒的在吃酒,他原想住上房,我一說他也不敢了……”一邊說著,菜已經端上來。敦誠笑道:“你這殺才,是說給我們聽呢!放心——連酒也不吃,菜也不要再上,我們不在這住,吃你一碗涼水過面,我們少歇一會兒還有正經事要辦呢!”

  那晉財兒高低不依,還是篩了一大壺酒,自在旁邊侍候,請他們四人坐席說笑吃唱,西廂間絲竹弦歌,倒也別有一番情趣,敦誠正欲向晉財兒打問芳卿下落,敦敏卻止住了,說道:“你們聽——這詩歌有風韻!”眾人側耳細聽,西廂間弦管皆住,只聞箏聲叮咚,似寒泉滴水般清淒,一個女聲似歌似吟緩緩詠唱:

  東風作絮粘春衣,太息蕭條景物非。

  扶荔宮中花事盡,卻羽殿裡昔人稀。

  相逢南雁皆愁侶,好語西烏莫夜飛。

  往日風流雲煙散,梁園回首素心違。

  “嗯,好!”勒敏端杯吃了一口酒,說道:“想不到這個僻壤偏鎮裡歌女,也能為此雅音!”

  “不好不好!”西廂一個粗喉嚨大嗓子男人高聲笑道:“相逢難咽這臭驢(南雁皆愁侶)——這是他娘的什麼辭兒嘛!”

  勒敏四人一怔,都不禁莞爾一笑。卻聽那濟度將軍又道:“老子是個儒將,最喜歡讀《紅樓夢》了!嗯,這個這個——奉天將軍跟老子說,他聽過一套《紅樓夢》曲兒,你會不會?——好!你唱,老子加賞你五兩銀子。媽拉個巴子,明知道他是吹牛茓——牛師爺,她唱你記,回奉天跟他打擂台,看是誰真懂《紅樓夢川》!”

  他沒說完,敦誠一口酒沒咽,“撲”地全噴了出來。錢度嗆得吭吭地咳,勒敏敦敏也笑得打跌。晉財兒忙就過來給敦誠捶背。眾人靜聽時,那女子已在道白:

  孟春歲轉艷陽天,甘雨和風大有年。

  銀幡彩盛迎壬日,火樹星橋慶上元。

  名園糙木回春色,賞燈人月慶雙元。

  冷清清梅花只作林家配,不向那金谷繁華結塵緣……

  “這是《鼓頭》了。”勒敏嘆道:“作詞人不俗,只是還欠推敲。翰林院難聞此調。”敦誠冷笑道:“你太瞧得起翰林院了。京師十大可笑,頭一笑就是翰林院文章!”錢度道:“別說話,吃酒靜聽!”眾人便不言聲,聽那女子婉轉唱道:

  林黛玉薄命紅顏,她本是絳珠仙糙臨凡。靈河岸上,多虧了神瑛使者照看,每日家甘露灌溉,才成了警幻宮中女仙。受神瑛深恩未報,此心耿耿難忘那前世緣……

  “嗯,配上這箏聲切切嘈嘈,真令人魂飛情越!”敦敏說道。“——真好!”西廂里濟度的聲氣也道:“真好……和我讀的《紅樓夢》一樣!老牛,媽拉巴子的,一字不拉給我記著……”少頃便聽他鼾聲如雷。一長一短時斷時續的呼嚕聲中,笙歌仍在繼續。

  林黛玉自幼不幸早喪椿萱,無奈何母舅家中來把身安。外祖母愛如明珠掌上懸,與寶玉耳鬢廝磨一處玩。迎探惜春女嬌蓮,還有那寶釵寶琴二嬋娟……一同居住大觀園,國色天姿相聚一團,起了個海棠詩社輪流相轉。吟詩作賦,賞花消遣,人間佳景樂事全……

  那賣唱歌女果真手段不凡,時而道白,描摩《紅樓夢》中人物聲口,一時賈母,一時王夫人,林黛玉之嬌弱伶俐,薛寶釵之沉渾穩重,賈寶玉之痴情溫存,王熙鳳之精幹潑辣……個個聲情畢現;鼙鼓一擊絲弦再起,頓時又清音繚繞,時而綿綿悠悠似詠似嘆,時而娓娓絮絮如訴如敘,雖是尋常俚語道情詞兒,被她唱得字字句句勾魄銷魂。正經叫堂會的濟度睡得黑夢沉酣,旁聽的勒敏等四人卻聽得心醉神馳,不知身在何處。一時弦止歌歇,四個人才憬悟過來,忙忙扒了幾口飯,便聽西廂里收拾杯盤聲,牛師爺索茶要水聲。歌女謝賞聲……接著便有四個女子抱著樂器卻步退出來。細步悄沒聲出了驛站。晉財兒因見他幾個已酒足飯飽,正要安排房子請歇,一眼瞧見洗衣婦女征著籃子從西廂北角門出來,便叫住了,說道:“方家的,衣裳幹了麼?是這幾位爺的,送到這兒來——你上個月還有八錢銀子沒領,待會到帳房一併支給你。”

  “是。”那婦人頭也不抬,低眉順眼站在階下,輕聲答應道:“謝爺的照應——衣裳已經幹了。幾位爺要不急著穿,我到南門房裡熨平展了再送過來,成不?”

  “成!你去吧——待會熨好就留他們那,你回去吃過飯早點過來,西屋裡濟大人還有一大堆衣裳,早點洗出來,免得臨時穿換不及。”

  敦敏望著那婦人蹣踽而行的背影若有所思,正要問晉財兒什麼,敦誠在旁脫口而出,喊道:“芳卿嫂子!”

  勒敏錢度大吃一驚,只見那婦人身上一顫,緩緩迴轉身子,向四人瞟了一眼,卻不抬頭,默默蹲了個福兒,說道:“對不住爺,我聽轉了音兒——還以為是叫我的呢……”敦誠勒敏這才認真打量她。只見她穿著已經泛白的靛青大衫,黑市布褲角上沾了不少泥漿沙粒,臉色黑里透黃,挽著髻兒的頭髮幾乎已經全白,鬢邊額頭滿是細細密密的皺紋,只嘴角那個淺淺的酒窩,微蹩的眉宇,右腮邊那枚殷紅的痣,宛然仍是舊時風韻,在這三個人面前,永遠無法掩飾她就是曹雪芹夫人——芳卿。

  “芳卿嫂子……”敦誠丟了手中扇子,顫著步兒下階到天井裡,盯著她的臉龐,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眼,極力抑著心裡的百般滋味,說道:“連敦老二敦老三,勒三爺都不認麼?張玉兒家那對雙生子兒,別人分不清,我一叫一個準,你不是還誇我是‘賊眼’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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