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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過去看看吧……”勒敏也不勝感慨,卻不似三人那樣悲悽,牽馬踏著小石橋走在前頭,嘆道:“我還記得二爺寄給我《贈芹圃》的詩——碧水青山曲徑遐,薛蘿門巷足煙霞。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米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新愁舊恨知多少,一醉毷毿白眼斜……”吟著,他也暗啞了。

  四個人過了小橋,勒敏這才看清楚,雪芹家柴院並不在鎮裡,是孤零零坐落在河岸上的一個低崗上,只是林木茂密,遠看去和村莊連接在一起而已。此時天已將午,一色濃綠的芳糙漫堤遠去,那條婉蜒小道兒上也都稀稀落落長了糙,卻都株株挺拔,似乎沒有人踩過。眼望著緊閉的柴門,低矮的短牆上爬滿了薛蘿牽牛,靜得只聽糙中鳴蛩細細的吟鳴,他們愈來愈覺得是一座空舍,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襲上他們心頭。

  ……仿佛怕踏陷了那條土路,四個人放了韁繩,由著騾馬去啃糙飲水,小心翼翼到門前。敦誠上前,定了定神才輕輕敲門,小聲叫:

  “雪芹嫂子,芳卿——我是敦老三……來看您來了……”

  沒有人應聲。

  敦誠隔門fèng兒覷了覷,一把推去,那破舊不堪的柴門“吱呀”一聲呻吟,連軸兒斷了歪在一邊。四個人進了院便一目了然,這裡果然早已人去院空。勒敏仔細打量,三間茅屋頂上苫糙朽黑,幾處塌陷,檐下門窗塵封蛛網……苕苗兒黃蒿東一株西一絲長得齊胸高,連西山牆根糙棚子底下垛的劈柴也都朽了,長滿了苔蘚,爬著纖細黃弱的何首烏藤……只有東窗下一叢毋忘我花開得極旺,在艷驕的日光下花葉鮮明得刺人眼目。

  錢度見那門沒鎖,輕手推開了,一隻獾子沖門而出,把四個人都唬了一跳。進門看時,更是淒涼:儘自窗欞紙破,陽光斑駁透入,屋裡陰氣難當。大約久漏cháo濕,地下白茸茸一層毛,印著不知名的小獸爪跡。原來糊得整潔光亮的壁紙,煙燻蟲蛀得變了黯青色。炕上破席上還扔著一卷爛氈,還有剪過的碎紙片,雜亂不堪地散落在炕上炕下。那捆竹蔑兒是曹雪芹糊風箏用的,貼炕靠在牆角,也已經朽得變色。靠北牆敦誠親手貼的那副和合二仙畫兒,也已經褪色,變得慘澹幽暗,畫上一男一女兩個童子仍在啟唇向人微笑,仿佛在說:“這裡的事我們看見過。”

  “站在這屋裡心裡都發森。”錢度說道:“咱們到村里問問吧。”三人滿心悽惶,點頭正要退出,敦誠眼尖,一眼瞧見南壁門西幾行墨跡,說道:“這裡有壁題詩——是……宜泉先生來過!”

  敦敏勒敏順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見是一首壁提詩,上寫:

  傷芹溪居士:

  謝糙池邊曉露香,懷人不見淚成行。

  北風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

  琴裹壞囊聲謨謨,劍橫破匣影鋩鋩。

  多情再問藏修地,翠疊空心晚照涼!

  ——春柳居士甲申正月穀旦慘筆

  果然是張宜泉一手極剛健的瘦金體字跡。

  四個人在這殘院敗屋裡相對無言,都有滿心的話,卻又無從談起。過了不知多久,勒敏才道:“咱們到鎮子裡先吃點飯,再打聽芳卿下落——我估著芳卿是……”他想說“改適了人家”,這話畢竟不忍出口,遂道:“或投了親戚,或回了南京——咱們問問明白再說罷。”敦敏木然點頭,敦誠卻不甘心,鑽進東灶屋又翻看一氣,失望地拍著手上灰塵出來,說道:“走吧。”

  張家灣本是個村莊,因京師至熱河驛道就從莊北經過,惠濟河運河相通,南來向承德、奉天運的貨都打此地水旱接轉,因此漸漸成了集鎮。卻也因向北轉運的貨物不多,雖是集鎮,倒也不甚興旺。只鎮北一條街,從南望去卻仍是村莊模樣。四個人滿懷抑鬱悲愴,穿巷來到鎮北,只見碼頭旁矗著一座驛站,倒是修得富麗室皇,東西橫亘一條街不過半里長短,因不逢集,又是盛暑正午,街上的人甚是稀落。幾家生藥鋪、茶葉瓷器店都門可羅雀,還有什麼貢房、紙紮店、棺材鋪子都上板兒打烊,只有幾處大樹底下賣瓜果的,用手揮著破芭蕉扇子,有氣無力地拖著長聲叫賣:

  “哎……開封府新到的無籽兒西瓜……不沙不甜不要錢……”

  “甜瓜羅——新鮮崩脆兒的一咬一口蜜……通州老面頭兒瓜,老頭沒牙吃了長壽限吶……”

  “李子,李子!才摘下來的掛霜李子,仨子兒一斤……”

  四個人問了幾家鄰舍,都說沒聽見過曹雪芹這個人,問“曹霑”便都更加懵然。恐防都是外地人,又尋問了一戶本地人,才曉得這裡原住過幾戶姓曹的,去年都遷走了,只曹家祖墳還留有家人看墳,再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因天已近午正時牌,又住了風,熱得蒸籠似的,四個人都是又渴又餓,便商議吃過飯再打聽。敦敏因指著驛站道:“這街上飯館兒,蒼蠅嗡嗡撲臉的,我嫌髒——我們驛站吃飯去!”錢度道:“罷了罷,哪裡不能將就一頓呢?雪芹令尊還不是為騷擾驛站,叫人砸了一黑磚。稍檢點些,不定就起復了——雪芹也不至於落個……”

  “嘻!”敦誠哂道:“那是曹傾公正在晦氣頭上!上頭想整你,你頭朝北睡覺也敢彈劾你抗上欺君——如今世道,整日到驛站用官中銀子請客巴結過往官員的地方官有的是——我們吃飯給錢,怕他個鳥!”說著,牽著騾子便走。敦敏勒敏知他因訪不著芳卿心裡焦躁,只好跟著。

  驛站就在街西頭,不到一百步遠近。乍從焦熱滾燙的日頭地里進了寬敞慡亮的倒廈門洞裡,穿堂風涼浸浸的,十分宜人。他們都穿的便衣,質料考究卻又塵垢汗污。幾個在門洞裡正吃飯的驛卒都看不出來頭,張著眼發愣。敦誠卻有辦法,從袖子裡抽出黃帶子,一頭束腰,舒緩地跺跺腳,對驛卒道:“叫你們驛丞來!”又笑謂勒敦二人:“看看,還是這裡乾淨舒展吧?吃過飯就這裡睡個午覺,還干正經差使去。”那驛卒見裡頭有黃帶子阿哥,早飛也似跑進去報說去了。一時便聽腳步聲雜沓近來,一個聲音說著“是哪位爺來了?大熱天兒,還不快請進——”話沒說完,驛丞已經從廊下轉出身來,一眼瞧見敦家兄弟,眼睛一亮,叫道:“哎喲!是我們主子來了——奴才晉財兒給二位爺請安了!”說著,一個千兒打了下去,又磕了頭,這才站起身來。

  “這不是四舅奶奶家看花園的那個狗才晉財兒麼?”敦敏笑道:“你也會作官?怎麼選到這裡了?”晉財兒笑道:“肖露不過是個騾馬乾店馬廄里的跑堂夥計,還當了漢陽知府呢!天底下的營生兒,數當官最容易了!我這個芝麻官兒,還不是託了姑***福!——”敦誠一口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別他娘的嘮叨起來沒完——這是戶部錢爺,這是新任湖廣巡撫勒三爺——快給我們弄飯,有綠豆湯——就他們喝的那,先端一鍋我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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