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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看案上座鐘,子母針已經合攏回上,已是子正時分。連忙辭行,傅恆也不送,只由小廝執燈導引出去。拐過月洞門,才聽那鍾噹噹地一聲接一聲沉重地敲擊。

  十八追往事故交訪遺書感炎涼邂逅車笠逢——

  三天過後便是立秋,正秋作伏,本是秋老虎作威之時,偏頭夜下了一場透雨,還吹了一陣子西風,清晨起來,響晴的天氣,竟透出涼意來。敦敏敦誠頭天約好了勒敏,一道會同劉嘯林去張家灣訪雪芹家的。他們兄弟分院住,一大早各自牽了一頭騾於從大門出來,正好覿面相逢,幾乎同時看了看表,不禁會心哈哈一笑。上了騎徑奔戶部大街西邊勒敏的狀元賜第而來。恰到勒敏門首,一眼瞧見錢度正在下馬,還帶著一群官員,坐轎騎馬的各不一等。看見這兩個黃帶子阿哥過來,忙都站住了。有幾個還是他家旗奴,忙不迭過來,有的扶他們哥兒下騎,有的侍候著拴騾子,請安噓寒問暖說天氣的鬧成一片。敦誠由著哥子和這些人應酬,上前笑道:“錢鬼子聽說勒三爺升官,一大早就來巴結了?”

  “敦三爺老鴰落到豬身上,盡瞅著人家黑了!”錢度和他們熟捻極了的,只略一拱手作禮嘻笑道:“肖露選了漢陽首府,進京引見,勒敏回頭就是他的頂頭上司,想請過去嗯……那個那個——”他作了個舉杯吃酒的架子,又道:“他面子不夠,只好請吏部黃侍郎出面作東,他掏腰包兒。老黃跟勒三爺交情不深,又挽了我,我和肖露也算患難之交,不好掃他的興,昨晚來過,勒敏說這幾日應酬太多,怕去不了,所以我搶先一步。二位爺,我可是比你們先到的!”敦誠笑著捶了錢度胸前一把,說道:“什麼雞巴黃鼠狼(侍郎)狗獾子?今兒我要——請客——老丁,是黃英傑是吧——”他突然轉臉問一個六品頂戴的官員。

  那老丁似也是敦家旗下奴,忙跪了打千兒請安說道:“回爺的話,是黃英傑!”敦誠笑道:“你給他傳話,就說我和二爺要出城轉轉,借他的轎車,叫他親自趕車過來送送爺!”老丁喏喏連聲答應著,敦敏已經過來,笑道:“就說勒三爺今兒有事,叫他改個日子再請,我們就不攪他的興了——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老丁忙道:“這是爺的恩典,賞他的臉嘛!”錢度見他二人趕客,大熱天他也想郊外走走,因笑謂眾人:“二位靖國將軍攪了老黃的席,咱們也散了吧!改日再吃他的。”眾人紛紛回轎上馬間,勒敏早已迎了出來,讓手兒請二敦和錢度進府,說道:“他們進去稟說有兩位黃帶子爺在門口攆我的客,我猜就是你們,果不其然!我也不想去吃這酒,正思量推脫的,就沒出來接你們。乞望恕罪罷了。”

  “好啊,叫我代人受過!”敦誠笑著進院,卻不肯進屋,站在葡萄架下,說道:“你一個閨女許兩家——幸虧黃鼠狼是我們包衣,換了別人,你准慡約,不定拖著我們一道兒去陪酒呢!”目光搜尋著,摘了一串紫嘟嚕兒的大葡萄,一邊填一顆唆著吃,口中叫:“不進屋了,你趕緊收拾準備走路是正經——再待一會子不定又有人來請了。”

  勒敏只好也不進屋,只吩咐管家:“給我備馬。告訴太太我出門拜客,天黑才能回來。紀中堂的公子進學,又和喬銀台家的定親,晚上請客,叫太太過去賀一賀,陪紀夫人吃酒,替我告個罪兒——給我多帶點錢,銀票也成。要是回來早了,興許也趕過去的!”那管家連聲答應著,又問:“一千兩的銀票成不成?”見勒敏不耐煩,忙就去了。敦誠便問:“嘯林公不能一同去了麼?”

  “他老了,近八十的人了。”敦敏皺眉說道:“那天走半道兒,頭就暈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我怕出事兒,緊忙回來了,今兒不要叫他了。雪芹一故,脂硯齋畸笏叟一干人老病死走風流雲散,再不是當年情景兒了。”說罷長透一口氣。敦誠怔了一會兒,說道:“人還不就那回事!好比莊稼剔苗兒,剔了一茬又一茬,也有老天爺犯糊塗,瞅著哪個不順眼,順手剔掉的。熟了割掉,那叫終天年,水旱瘟蝗浮屍遍野,那叫劫數。就如我們去看雪芹家,也就儘儘心罷了,還能救活他不成?”說著已報馬匹備好。四人一同出來各自上騎策鞭出城徑奔張家灣。

  因有方才那幾句對話,幾個人心裡感觸,都有些沉悶。出了城過通州,人煙頓見稀少,一湛兒青的天,廣袤無垠的天穹下,一漫碧青的膏紗帳,因夜裡下了雨,咯咕拔節兒響,夾道楊柳老槐濃蔭遮避,在風中枝幹搖曳,簌簌瑟瑟抖動的葉片碰撞和著蟬鳴響成一片,官道北邊極目遠處,燕山余脈綿延起伏,都被灰褐色的嵐氣縹緲蒙遮。雖已至秋令節氣,可天氣仍在盛暑之中,從人眾叢雜的城裡乍出,望著這略帶了秋氣的原野,幾個人心胸都為之一快,一陣哨風掃樹而來,撲胸涼慡,敦誠第一個打破沉默,快活地呼嘯一聲“好風——***,城裡的風都是臭的,汗臭腳臭人肉臭味都有!”

  “這話不錯!”勒敏的興致也很高,深深吸了一口氣,許久才透出來,“你們瞧著我勒敏,到晚年絕不學張衡臣那樣戀棧,我必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兒,帶老婆兒女男耕女織!”敦誠一手執韁,一手扶著疾走的騾子。隨著一縱一送,口中笑道:“說說容易罷了。‘滿城風雨近重陽’只寫了一句,催課胥吏來了,詩就沒興了——我在德州遇見馬二侉子,跟我誇說吃過人肉。問了問,原來是曉嵐公的老腳皮包餡兒餃子!他還滿得意,說‘有幾個人能吃到宰相肉呢!’上回遇到台灣知府徐友德,補服肩頭上頭繡了個龍爪子,我說你怎麼這麼個別?他說:‘我陛辭時候皇上拍了拍我肩頭,說“台灣要緊,好生做去。勿負朕望!”——這是皇上拍過的地方,當然要繡上龍爪!’人哪,到什麼景就有什麼樣兒,這會子想的桃花源,晚間吃酒,滿眼滿心都是酒菜,見了皇上激動,思量忠君,回任上見了銀子,皇上也忘了,百姓也忘了,桃花源也忘了———”

  他沒說完,錢度已經失笑,接口兒道:“祖宗也忘了,爹娘也忘了,天理良心都忘了!”說得四個人一齊揚鞭大笑。這麼一路說笑,不知不覺間已走了一個半時辰,敦誠在騾上忽然揚鞭一指,笑道:“看見這彎河上那座小橋沒有,對岸那個土崗子下頭的村子,就是張家灣了。”

  四個人幾乎同時勒住了坐騎。望著融融日光下蒼翠籠罩著的這個鎮子,驀然間都是心裡一沉,一路歡快突然消失殆盡。勒敏還是頭一次來。敦敏敦誠每回京卻都必來的,就在河灣對岸兩箭之遙,村旁婆娑老樹掩映著三間茅屋裡,他們曾多少次一道兒擁爐煮酒脫帽論文?又多少次一道兒,一個背上馱了大毛,一個項上騎了小毛,和雪芹沿河岸踏雪尋勝,詠詩作詞?這一灣碧水仍舊一滑而東,敦誠曾背著小毛跨石磴兒,裝作“不小心”,叔侄倆一同失足落水,叔侄倆在水中打水仗嬉戲,雪芹也抱著大毛跳進來,四個人打得水花四濺,敦敏和芳卿站在岸上含笑觀戰的情景,宛如昨日才發生的事。如今,河水依然清淺如昔,岸邊依舊楊柳絲絲縷縷隨風搖盪,水中卵石依舊苔綠茵蘊柔若碧煙,卻是故人已逝空舍燕杳……敦誠眼中突然涌滿了淚水,卻聽錢度哽著嗓音對勒敏道:“你看,過去這座石橋,一漫上坡兒,幾株老槐樹掩著的那個柴門院子,就是雪芹家。院前那株大柳樹,底下幾根條石的,夏天我們常在那底下歇涼兒喝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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