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六爺,老早叫了我們過來,必定有要緊的事。”一時收拾停當落座,敦誠含了一塊冰,含糊不清地笑說,“來了又不先接見,必定不是急事。——說笑歸說笑,現在你是宰相,我們都是下司屬員,有什麼差使,請指令,我們不敢怠慢。”他人雖詼諧,話說得卻是鄭重其事,一臉的誠摯之容,三個人都坐定了靜等傅恆發話。

  傅恆剛在花廳議事議得頭昏腦漲,一心經濟事務一臉公事相,還要支輔相門面,乍到幾個知己朋友問,又是這般渾然無鑿的天趣,但覺一腔濁氣洗得乾乾淨淨,身心都清慡了,有點捨不得離開這個氣氛。遂脫掉官服,赤腳趿了鞋取了一塊西瓜,邊吃邊笑,口中嗚嚕不清說道:“我喜歡這麼隨便。敏二爺誠三爺這樣兒的好。勒敏太正經、莊有恭和鄂善假正經,錢度見風使舵,都透著個‘假’。朋友來我家和外頭不一樣,差使要說,規矩要小——勒敏把大衣裳給我脫了。吃瓜——哪有那麼多窮講究!”勒敏笑著脫衣,說道:“我雖是狀元出身,帶了幾年兵,也沾了不少匪氣,書卷氣太酸,和老行伍們吊書袋子,得有點丘八風度才成!”說著抓起瓜來唏唏溜溜就是一塊進了肚裡,滿口淋淋漓漓的瓜汁順下巴往下滴嗒。又道:“他們兩個是黃帶子宗室,我揣著個手本履歷在書房候見,敢不恭肅敬謹麼?”

  “你遞手本,六爺敢撕了它!”敦敏將毛巾遞給勒敏,回座笑道。“不過還是要分場合的。比如叫你去頂金輝當四川巡撫,下頭官兒見你,不老老實實遞手本成不成?”勒敏笑道:“他們不遞不成!李衛興的規矩,上台階兒得一溜小跑遞手本,說這樣顯得殷勤,又顯著是辦差匆忙趕來的——如今滿天下都這樣兒了!”

  笑聲中傅恆已恢復了從容平靜,用手絹仔細地揩著手,說道:“敦二爺三爺也不是外人。上諭已經發到軍機處。約你來也為告訴你,你要出任湖廣巡撫,先署理,待後實封。”

  “好啊!”敦敏敦誠一躍而起,打揖作賀,“這麼好的事,悶葫蘆兒瞞著我們!——你得請客!”“客當然是要請的。”傅恆笑著請二敦坐了,用盤子遞冰湃李子給三個人吃,說道:“明日皇上在韻松軒接見,聆聽聖訓之後,我和阿桂先請你們,然後你再還席。”不等敦家兄弟說話,傅恆接著又道:“皇上叫我先和你談談。明兒我進去了你再引見。”

  勒敏文狀元出身,又在金川歷練數年軍務,早已變得練達深沉,城府頗深,他很快就從驚喜中鎮定下來,只是一時還理不出頭緒,便揀著熟套路先敷衍著,因沉吟片刻,嘆道:“六爺這話太出意外,我連一點也沒想到。我家是滿洲舊人,世受國恩,先父因甫欠國債,負罪而終。我自己其實是畸零獲罪之身,又蒙聖主遴選殿元,不次擢拔。入金川料理差事,滿以為可以略建微勞,聊報聖恩於萬一,不料金川主將辱國,連帶我勒敏罪上加罪,清夜捫心,沒有尺寸之功,正畏懼恐惶無可奈何。突然又加此隆重之恩……我不知道如何向主子回話,更不知道如何感激聖上如天之德,唯有這一身,拼死報效就是!”不知是真的心中感激,還是這些話感動了自己,說到後來,勒敏的眼圈裡已含了淚水。敦敏敦誠儘自玩世不恭,見他們進了公事奏對格局,也就收了嬉笑之容,端坐品茶不語。

  “你這些是心裡話,說得好。”傅恆不動聲色,只略略點點頭,說道:“金輝已經出缺,金鉷因為有案子沒有料理清楚。不然,就要金拱去湖廣的。皇上的意思,要岳鍾麟兼四川總督提調湖廣,調尹繼善暫任甘陝總督,待平定金川再作調度,盧焯原也去得,但他要去江淮任河督,李侍堯也是人選,但他那裡開銅,也暫不能離開。因為湖廣為九省通衙,又為四川門戶,連帶著有軍務,所以莊有恭、鄂善也不合適。我就薦了你,阿桂也同意,這就定下了。”

  “謝六爺舉薦——”

  “這裡頭沒有私情,我不拿私情和國事混攪,你不要謝我。”傅恆打斷了勒敏的感激話頭,“你謝皇恩是對的,我傅老六沒權力叫你任這個職。但你既是我薦,有幾句話是肺腑之言,少不得叮囑你幾句。”

  “請六爺示下。”

  傅恆用手虛讓敦敏兄弟隨便吃瓜果,一笑即斂,說道:“你是勒勤襄的兒子,他生前在湖廣當巡撫近二十年,壞事壞在湖廣,又死在湖廣。那裡的人不免與你勒家有許多恩怨糾葛。現在你回湖廣任巡撫,差不多是子承父業。我想聽聽你怎麼想這件事。”

  “這件事沒來及想過。”勒敏顰眉說道:“事情過去多少年了,還有什麼恩怨?我記不得什麼人的恩,也無怨可報。”“抄家好比筵席散,殘羹杯盤聽群奴。”傅恆一笑,說道,“我幼年就隨過主子去抄過赫德的家,見過。趁熱打鐵的,趁火打劫的,牆倒眾人推的,乘機套交情預留後步的,真心同情的,暗地贊助的,什麼樣人沒有?——你沒來及想,正好,我說你就別想了,我來替你想。頭一條就是不能報仇。第二條,你要報恩,不能用差事官缺來報,可以用情,用錢去報;實在有德有能又有恩的,告訴我,稟明聖上,皇上替你報。不然,你連一年巡撫都當不滿,就得下來。友朋之道規之以義。我不同你客氣。你攪亂了湖廣,我薦的你,還由我來彈劾你——勒三爺,我們如此約法三章,如何?”

  敦家兄弟素日放浪形骸,都是傅恆身任散秩大臣時的朋友,從來以舊交知友看待傅恆,沒有因傅恆作了天字第一號大臣拘了形跡。只是以為他練達聰敏,倜儻儒雅,又占了是正牌子國舅,所以時運相濟飛黃騰達。他們都是雍正年間被抄落的人家。聽傅恆這話,有德有量入情入理,勘透世情,竟比自己親歷親目之事還要來得真切入骨,由不得打心裡欽敬佩服,想說幾句,又恐攪了他二人談話,只端坐靜聽,心下嘆息不已。

  “六爺這話是聖賢至理。”勒敏望著幽幽燈火,仿佛在咀嚼一枚千斤橄欖,愈品量愈覺意味深長,徐徐說道:“讀唐史也讀過李宓對肅宗這番話,身歷其境,曉得了六爺一片忠忱社稷又愛護友朋的成全之心。我不賭咒發誓,只告訴六爺一句:瞧我的,我必不負您這番心意!”傅恆笑道:“丈夫一諾,我信得及!有些軍務上的事,今晚沒空談了,你回去後再想想明日奏對的事——敦老二敦老三,發什麼愣,吃瓜呀,吃葡萄呀——再放就溫了!”

  敦誠拿起葡萄就吃,敦敏卻只是發呆,傅恆又讓時,敦敏說道:“上回聽你和紀昀說話,隱隱約約覺得有點什麼想法兒,卻又說不明白,方才又聽你和錢度講各地年捐賦稅,我一直還在想,這會子想透亮了。打比方說明珠索額圖高士奇,就好比咱們大清的王熙風,張衡臣和你呢?有點像賈探春呢!”

  “好,比出《紅樓夢》了!”傅恆鼓掌大笑,“將敝人比作賈探春,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啊——這大個大觀園,我料理不得如探春那麼得心應手。大清要真有個男賈探春,我傅恆立刻舉薦讓賢!”敦誠道:“看了《紅樓夢》,恨自己是個男身,看看書里的就曉得了,除了政公,有幾個好男人?賈赦是色中厲鬼,賈珍是色中靈鬼,賈班是色中餓鬼,寶玉是色中精細鬼,賈環色中偷生鬼……”說著已是自笑,“賈蓉是個色中刁鑽鬼,薛幡呢……是個色中冒失鬼!”敦敏笑問道:“還有個賈瑞呢?”“這鬼沒法形容。”敦誠張著口怔了一會,一拍大腿笑道:“有了!此人可謂——色中饞癆鬼。”三人一齊大笑。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