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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塊臥虎石不大,只有一人多高,色彩黑黃相間,天然的四腿屈臥,有頭有尾,耳目宛然,據說是壅山山神,康熙初年聖祖出獲西苑,它不合自動出來護駕,被聖祖誤為猛獸she了一箭,就地化作石虎。後左腿上一塊小石疤就是當年留下的箭傷。乾隆小時候常來這裡爬上爬下地玩,就在這裡海子邊的叢石中和訥親捉迷藏,逮蟈蟈兒,有時還踩著訥親肩頭騎上虎背左右顧盼,訥親和老總管太監張萬強一邊一個,扎煞著雙臂怕他有個閃失,訥親那張緊蜜眉頭,又惶急又擔心的臉,到現在還記憶猶新……此刻,訥親囚在豐臺,盼著想見自己一面,憂急如同焦焚,自己卻送了一把刀過去!乾隆想到這裡,心像從很高處跌落下來,一直往下沉,沉……他的臉色也蒼白起來。

  正沒做奈何處,乾隆忽然聽見石後有個女子聲氣,暗著嗓子極壓抑地嚶嚶啜泣,這啜泣給這黯黑的林子裡平添了幾分淒迷和陰森。他放慢了腳步,手攀藤蘿繞過臥虎石頭,從虎項下向西看時,卻是睞娘偎坐在一株老烏柏樹下,背對著石虎,用手帕子握嘴掩面在吞聲兒哭。乾隆怔了一下,似乎想躡腳兒過去嚇她一跳,又止了步,輕咳一聲道:“睞妮子,受了誰的委屈了?一個人躲在這林子裡哭?”

  “是萬歲爺!”睞娘嚇得渾身一哆嗦,轉臉見是乾隆,就勢兒翻身便叩頭,吶吶說道:“沒,沒人……給奴婢委屈……是奴婢自己想不開……”

  “你還敢哄朕?”乾隆一笑,虛恫嚇道,“朕都知道了!”

  睞娘驚得臉色慘白,用惶恐閃爍的目光凝矚著乾隆,半晌說不出話來。乾隆原本不在意的,此時倒真的上了心,認真問道:“出了什麼事?你說的不對。皇后已經說過,要給你開臉,進‘答應’位,有什麼‘想不開’的?”睞娘淚眼模糊低垂了頭,說道:“老佛爺方才傳了我去……”

  “老佛爺?!傳你?”

  “老佛爺問我,在魏清泰府里,幾歲進去的,幾歲出來的。”睞娘拭淚道,“奴婢起初也不上心,就如實回了。後來老佛爺又問,聽說魏清泰有個外孫,叫黎登科,是幾歲上頭死的?得的什麼病死的?還叫我說實語、不說實話就打我辛者庫去。還說……先頭有個叫錦霞的,私自勾搭皇上……說我不同錦霞,跟皇上沒有倫常輩分的分說,只要說實話,一定不打不攆……主子啊!黎登科是跟他表姐巧姑娘相好兒,夏天吃冰湃李子得了夾色傷寒死的。死時才十四歲,死時候還叫巧姐的名兒——這魏府沒人不知道的,我那時才九歲,任事不懂的洗菜丫頭,這事跟我什麼相干?……主子,主子……你是知道的……我給你的是乾淨身子……”她說著,已是淚如泉湧,只渾身抽搐著縮在樹下,瑟瑟抖動。

  暗幽的林於似乎片刻之間亮了一下,接著便是“轟隆”一聲雷響。刷刷的雨聲急驟如奔馬呼嘯漸漸近來,密不分個地打得樹葉一片聲響。只是因大樹枝葉稠密,難得有雨滴零星滴下來。王八恥等人聞得雷雨聲早已趕過來,見乾隆置若罔聞,忙又遠遠退了回去。

  乾隆的臉色比周圍的景色還要陰沉。牙齒緊緊咬著,腮間肌健都微微凸起。他為一國至尊,先是與信陽府的王汀芷有情,汀芷嫁人在京尚偶有來往,她丈夫卻無端被人遠調了兩廣,還有嫣紅和英英,與汀芷一樣於自己有救命之恩,也在園子裡防賊似的幽居數年,如今又比出一個錦霞,不知是誰又要害面前這個睞娘了!政務叢雜國事繁冗間,有幾個紅顏知己聊慰寂寞,怎麼處處都有人作梗擋橫兒?怨皇后?皇后床上情事有限,從不兜搭霸攬,一心要作史上名賢皇后;怨太后?他不敢這樣想,太后管自己的閒事從來循著禮法,又是自己的生身母親,再沒有半點外意的……思量著,乾隆說道:“睞娘不要哭,你乾淨,朕知道。朕親自給你作主,看是誰敢傷你!”說著,提高了嗓子喊道:“王恥過來!”

  “奴才在!”王八恥聽得叫自己,三躥兩蹦飛奔過來,打千兒道:“萬歲爺有什麼旨意,奴才即刻承辦。”

  “你給朕查一查,是誰在老佛爺跟前嚼睞娘的舌頭,回頭奏朕!”

  “扎!”

  “傳旨內務府,哦不,傳皇后懿旨,睞娘著進儀嬪,隔過‘答應’這一層,賜名號——嗯,就叫魏佳氏——她是漢軍旗,抬入滿洲正黃旗!”

  “啊——扎!請旨,魏佳氏抬旗,魏清泰家抬不抬旗?”

  乾隆略一思索,說道:“一起抬旗吧——他們跟著沾點光,也許少些是非。”說罷又吩咐,“送睞娘到娘娘宮裡,把朕的旨意說了。”睞娘發著怔,未及謝恩,乾隆向她一點頭,已踅身去了。

  出了林子,乾隆才知道雨已經下大了,站在一株老柏樹下,由著大監們給他披上油衣,換了鹿皮油靴,在蒼蒼茫茫的雨幕中淌著潦水緩緩直趨澹寧居。在丹墀上脫衣換靴時,殿中太監早已一擁而上,說著“老佛爺請主子裡頭更衣,外頭風大氣涼,防著著涼了!”乾隆搖頭不語,到底穿換停當,才跨步進殿。

  這裡自康熙晚年倦政,一直都是皇帝夏日議政見人的處在,裡邊的陳設布局仍舊是昔時格調。乾隆一進來,所有的太監宮女輕呼一聲“萬歲”便都跪了下去。

  “都起來吧。”乾隆無所謂地一擺手,吩咐一句:“太后在這下榻,這個須彌座擺在正殿不合適,叫人把它移出去。”說著便進東暖閣,見那拉氏和鈕祜祿氏都侍奉在太后榻下,也是剛剛起身,正在蹲福兒。因見還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貴婦人也在旁邊,炕桌上還零零散散堆著紙牌,料是她們斗紙牌正在玩兒,乾隆也不理會,只向太后打個千兒行禮,說道:“老佛爺安康!”

  太后似乎有心事,臉上似笑不笑,雙手無意識地整著桌上的牌,說道:“皇帝起來吧!外頭下這大的雨,我吩咐叫他們過去傳話,就別過來請安了,他們回來說已經起駕了——淋著了沒有?這裡林子太密太暗,響晴天氣我還不敢獨個兒進去轉悠呢!你是萬金之軀,就是那個叫紀什麼的來著說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事不能任性兒——先帝爺……得病,不就是這園子裡克撞了什麼?雖說你福大無情、當心些兒還是沒過逾的。”

  “今兒子議政議得時辰長,走動走動疏散筋骨,又有那麼多人跟著,不妨的。”乾隆宮外宮內百事掛心,原來打不起精神,聽母親教訓,只好一一稱是,一邊又回話,“上回老佛爺吩咐下來,叫人把清梵寺的佛像裝裝金,這錢不能從國庫里出,兒子已經傳旨內務府,從皇莊貢來的銀子裡出項。這事兒子請母親放心,八月燒斗香,兒子陪您過去看,准教母親歡喜!”說罷一笑。

  太后也是一笑,說道:“內務府也不會屙金尿銀——方才那個趙司晨還進來哭窮,直隸、京郊,還有承德黑山、喀左都鬧災,要過個窮年呢!喀左,是我娘家地兒,我已經有話吩咐,今年年供免了。你還從他們身上打主意?”乾隆一聽便知,仍舊是那群筆帖式在下頭起鬨,拱著大後壓自己放江南外任,心中已是有氣,勉強笑道:“老佛爺這麼處置最好!不過,有些事他們是哄您的。內務府那些筆帖式都是旗人,落地就有一份皇糧,又吃著六品的俸,哪裡就窮了這起子光棍呢?江南百姓那裡,大臣意見還是要派百姓里出來的讀書人去。淮安一個水災,緊賑濟慢賑濟,連餓帶病還是死了二百多。餓急了的人吃樹皮,吃觀音土,吃楊樹杏樹葉子……就為怕官逼民反,鬧出亂子吶!”大後原來一臉不然之色,她是虔心敬佛的人,聽說餓死人,只喃喃念誦:“阿彌陀佛!可憐見的,我老婆子懂什麼?還是依著辦事人說的做去罷……不過,有些旗人也艱難的,一個月守那二兩月例,沒有差使外項進項,夠做什麼使的?也得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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