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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沉默了,舉省府縣官員操守清廉的不及十分之一。府縣以上的官員尚未清理,現放著兆惠身攜的黃金不翼而飛,隱隱透著省、道、司各衙門不可告人的貪贖情形,儘自已經心中有數,乾隆還是深感不安,傅恆最熟悉乾隆脾性心思,因款款說道:“主子,江南是天下第一富省,鹽務、漕務、海關、河務、塘務,處處銀子淌河水,貪官自然多些。各省情形是不一樣的,請主子留意。”

  “朕豈有不留意的?”乾隆冷笑一聲,“銀子多的多貪,銀子少的少貪,豈不令人心驚膽寒呢?!劉統勛寫信告訴劉墉,蕪湖、德州的差使辦得不壞,給他加刑部侍郎銜,不用回京謝恩,即赴江南,就從五百兩黃金著手,從總督到未入流,牽連到誰,有一個查處一個。傅恆給高恆指令,德州一案高恆的摺子很好,尉遲近賢皮忠臣已有旨鎖拿,叫他著力整頓鹽務,查漏補闕,不可怠忽——江西、河南、山西、陝西都有盜運官鹽的,江南更甚,掛著官鹽牌子販賣私鹽、鹽庫也有不少虧空,都要著落在他身上弄清白!”

  鹽庫虧空不足為奇,進出稱秤不一,運輸中途折耗,庫房cháo濕漏雨,官定折耗不足補償,歷來如此。盜運官鹽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官鹽比私鹽價高出一倍多,偷買出來再賣私鹽,世上哪有這樣的傻子?阿桂心思靈動,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念頭:“這是官賣私鹽——天!那該是多大的案子?”他囁嚅了一下,想說,見傅恆等人都沉靜不語,便咽了回去。劉統勛雙手把著椅背,坐得很直挺,看樣子也在緊張思索。許久,輕咳一聲說道:“臣請旨再去一趟江南,親自徹查兆惠軍餉這一案,還有‘一枝花’易瑛,在浙西浙北大湖一帶傳布邪教,這個禍根不除,皇上南巡安全容易出漏子。劉墉到底年輕不更事,臣放心不下他辦差!”

  “有子如劉墉,你延清還不知足?”乾隆笑著說了一句,隨即斂去笑容,嘆道:“尤明堂幾次上摺子諫阻朕南巡。一是說萬乘之君不宜輕動;二是國事繁冗,政務叢雜之時,不宜冶遊;三是怕花錢,迎駕送往擾民擾官。他說話梗直不隱,朕從來不罪他,因為他的心地忠正。但兩江之地是國家財賦根本之地。一條揚子江,一條運河,還有黃淮堤防,朕身為天下之主,焉能不加關心?就是江南的人文勝景,也應該看看……”

  說到這裡,他打了個頓兒,江南“人文”其實是指那裡漢人聚集,又曾是前明故都,文士墨客薈萃之地,民間糙萊之中懷念漢家冠裳制度的為數不少。南巡,可以收攬民心,化解當初清軍入關嘉定三屠揚州十日的冤情。聖祖六次南巡,三謁明孝陵,接見勝國遺老,其實說穿了就是“羈縻”二字。但眼前五個臣子有三個都是漢人,這一層不能捅破。因此,乾隆略帶詭譎地一笑,又道:“擾民擾官的事已屢有旨意,斷然不會有的。察勘民情疾苦,順帶觀賞江南魚米水鄉風調,朕看也到不了‘荒yín遊冶’那個地步兒。劉統勛既然要先下江南為朕清理駐蹕關防,也好。你也可在南京休養幾個月。查案的事還著劉墉多操辦些,你坐纛兒指點指點也就是了。”說罷便起身。

  幾個臣子也忙起身施禮辭駕。乾隆陡地想到他們一退出去,立即就要封刀去殺訥親,心裡不知怎的猛然一疼。臉上似悲似喜站在座前,怔著沒動,也沒言語。傅恆小心翼翼問道:“主子還有旨意麼?”

  “朕是想起一件事。”乾隆暗舒了一口氣。已是回過神來,勉強笑道:“江南罷黜那麼多官員,該著哪些人去補缺。上次已有旨叫你們軍機處議一議,你們是什麼章程?”

  傅恆原料他反悔訥親的案子,聽是這事,忙笑回道:“軍機處沒有會議。奴才和阿桂、紀昀三人商計了一下。內務府現在有一百多筆帖式候補待選。這都是些窮京官,在這裡苦熬,不如放到江南外任上,內務府的錢糧月例也稍寬裕一點,這件事還沒透出風去,請旨之後才能辦理。”乾隆冷冷一笑,說道:“太監們早就把風透出去了!如今撞木鐘都撞到老佛爺那裡去了——早點定下來,只怕那乾子急著補缺的筆帖式們還少些混帳鑽刺走門路的。你們瞧著,朕還要處置幾個有頭臉的太監——這上頭絕不手軟!”因見劉統勛張口欲言,又道:“你好像還有事要奏?”

  “臣以為這樣不妥。”劉統勛濃眉緊蹙,沉吟著說道:“江南的缺都是州縣官缺,是治百姓的,應該讓當過百姓的官去補缺;那都是許多人紅著眼去爭的肥缺,又去一批不懂政務一心撈錢的筆帖式,等於是攆走一群飽狼,又來一群餓虎——”他沒有說完,乾隆己是笑了,說道:“你們議的那個不成。劉統勛這才是老成謀國,股肱之臣忠良之心,不愧真宰相啊!傅恆不要臉紅,朕沒說你們有私意,只是慮事要從根子上慮起,公務忙了,容易就事論事。”傅恆忙道:“這是主子原宥,細思私意也是有的。筆帖式們職在禁苑朝夕見面,他們在宗室皇親問走動得勤,官雖小,都是手面通天的人物兒,暗自也有怕開罪他們的心。”

  乾隆徐步下了御座,卻不就離開。在幾個大臣的目光注視下,輕緩地橐橐踱步。他的目光變得有些陰鬱,望著長廊里映進來的日光,點頭嘆道:“是啊!這裡講究的就是心……能到這裡作事的哪個不是百伶百俐?訥親素日小心謹密,而方寸一壞,天奪其魄,雖欲倖免而不能!”他目光倏地一亮,又黯淡下來,沉默了一會子挪步便走,邊走邊說道:“訥親的事不要等後命了。他寫兩封血書想見朕,告訴他,見面時彼此更傷心,傷心也不能廢國法,見面何益?就這樣辦……”說著,已是去遠了。

  乾隆離開流台,過了板橋看表,已過了申正時牌。王八恥隨他身後,見抬輿的太監們都垂手站在涼亭子外頭候命,搶前一步道:“呆著做什麼?主子要到澹寧居給老佛爺請安!”乾隆面無表情,擺手道:“朕累了,隨意走幾步過去,你們把乘輿抬過那邊等著就是了。”

  “主子,您瞧這天兒,要下雨了呢!”王八恥陪笑說道,“再說,老佛爺娘娘那邊的秦媚媚過來兩回了,問主子甚時下來。去遲了,怕老佛爺惦記著。今兒必定有軍國大事,主於議了這長時辰的政——也忒勞乏的了。”乾隆說道:“就因為坐得勞乏才想走動走動——議政長短,議的什麼政,不是你問的事。仔細著了,告訴下頭,這邊園子大,要比紫禁城管得更嚴。朕殺太監可從來沒有心軟過!”他透了一口氣,拔腳便走,卻不沿來路,只揀著林間小徑向澹寧居方向穿行。王八恥他們不敢隨行,又不敢遠離,只遙遙跟在後邊,綽著乾隆樹叢花掩中的影子,時停時走,時快時慢。

  天果真是陰了,西邊還隱隱傳來隆隆的雷聲,只是滿園的老樹薛蘿濃蔭蔽天,看不見天上的雲是怎樣的情形兒。乾隆滿腹心事,一件一件地想時,卻又都不足掛懷,理不出到底為了什麼心情如此沉重。思量著逶迤而行,只見林子愈來愈暗,不知名的小鳥在枝椏中撲翅飛著啾啾而鳴,糙間小蟲也在此呼彼應,濃綠得油黑的樹葉叢糙掩得卵石小徑成了一條細線,越發顯得幽暗陰沉。走著,道旁一塊臥虎石映入乾隆視線,他觸電了似的身上一顫,立即明白了,自己下意識里還在想著訥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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