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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人都是大軍機,除了傅恆阿桂,都兼著部務,頂尖兒的風雲人物,都自有一份深沉。傅恆儒雅練達,只在欄邊隨意散步,劉統勛素有心疾,倚柱靠坐在漆柱旁的機子上靜靜養神,岳鍾麟是新起復的兵部尚書,矜持中還略帶了點拘束。只有紀昀,似乎從不疲倦,坐在石凳上侃侃而言,對阿桂陳說他的《四庫全書》,俯仰之間,精神煥映,“經史子集四部,真是浩若煙海啊!你方才問‘子部’,共是十四類,一儒家,二兵家,三法家,四農家,五醫家,六天文算法,七術數,八藝術,九譜綠,十雜家,十一類書,十二小說,十三釋家,十四道家。一共是九百二十部,一萬七千八百零七卷……你大約想看點兵家的書?有!”

  阿桂初入機樞,剛至而立之年,既要學宰相度量,又不能過於持重造作。一邊想著乾隆駕到後如何應對,又要雍雍穆穆含笑和同行周旋,見紀昀說得口渴,起身提壺給他續了茶,微笑道:“領教了——不過您沒有猜對。我想問的是儒家的事,有一件事是非難以判定。”他這一說,除了岳鍾麟,大家都留了心。

  “還有儒家判斷不了的是非?”紀昀一笑,“你說說我們聽。”

  阿桂點頭,說道:“我在陝州知府任上,三門峽有個清里村,出了個案子報上來,叫我好生為難——那個村的族長,告本村龔家媳婦龔王氏,不守族規,和村里幾個年輕人明里暗地來往,勾結宿jianyín亂不堪;有時甚或一夜之間你去我來的幾個,折騰到天明——被本村族裡當場拿住了一對,送縣告官。陝縣縣令申上來,我說,這是屁大的事,也來驚動我?縣令說,‘這個女的生性至yín,早就有人告過。但她又是全鄉最孝順的一個,她的老公爹、婆婆、妹子,兄弟媳婦,還有她男人,一家子到縣攔告,說要拘了這女人,就要家散人亡,請求免罪’。——至yín,又最孝——我現在不指這件案子了,請問紀公,《春秋》之義該如何置評?”

  “yín乃萬惡之首,孝是百行之先……”紀昀沉吟了。深思有頃,幾次張口欲言,方撫膝嘆道:“前者是論行的,如果論心,哪個人沒有yín心?世問也就沒有完人了。後者……是論心的,富貴人家侍奉老人侍奉得好,是孝行;可不光有孝行,也要有孝心;沒有孝心不算孝,貧寒人家如果和富貴人家比這孝行不比心,寒門也就沒有孝子了……”說罷停頓起來思量:愈說愈胡塗了,於是又道:“這一論題情理反悖,聖人沒有論及,我一時還真尋思不來……”傅恆在旁笑道:“那婆娘難死紀曉嵐——必定是她丈夫不中用,或家中貧寒,或者有別的難言之隱,家裡才攔告的!”阿桂道:“這我都想到了——”還要備細說,紀昀道:“不是就事而論,是這個命題,何止難倒紀某,孟子再世,他也難以論定:德可升天、罪當入地,只好叫玉皇和閻王二人商量商量再說了……”

  他說得大家都是一笑,阿桂卻是有心司學政務,又問傅恆:“禮部前兒遞上來各省申請奏報施表節婦烈婦那張單子,六爺看過金華那個案子沒有?”“你是說姜柳氏被惡少輪jian,罵賊不屈而死的那個?”傅恆點頭,說道:“我當然留意了的。可惜是受了辱而後死,沒法給她立牌坊。論起‘烈’,滿夠分量,但卻又失了‘節’,我也很難過嘆息的。批了下去,厚葬,地方表彰——朝廷不宜表彰——延清,那五個惡少是怎麼部議的?”

  “四個斬立決。”劉統勛也在想他們的議題,他似乎有心事,望站水面游魚喋呷,多少有點不經意他說道:“一個斬監候:他是最後一個。而且臨時陽痿,幾個人對證了的。”幾位大臣都不禁莞爾。紀購轉臉對傅恆道:“洪亮吉、沈歸愚、錢香樹、朱修篤幾個《四庫全書》史集副總校,昨兒有旨罷斥不用。這都是有名的碩儒,六爺是史集總校,待會兒皇上駕到,請你替他們斡旋幾句。這麼多的文字校對,偶有幾處脫漏失誤,情有可原——我保他們是兢兢業業作事,不是玩忽失職。我也有失誤嘛!”傅恆苦笑道:“聖上震怒,連我也卷進去,罰俸半年呢——你不曉得?我就死也不得明白——你紀曉嵐怎麼就不出差錯——我校閱時把細得一撇一捺都不敢放過呢!”

  紀昀轉臉看眾人都在散觀湖境,作個手勢示意傅恆跟自己來。傅恆不明白他要說什麼,說聲方便,和他一塊轉到一座假山後邊,問道:“你搗什麼鬼?”紀昀笑道:“我教六爺一個不傳之秘,包你往後只挨訓,不遭大斥。跟你約法三章,有一日我在別的事上出了差錯,六爺也得保,保我——我們是恩親嘛!”

  “那是當然,不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遭斥,你為什麼又罰俸又挨訓?”

  “出了錯兒嘛!”

  紀昀笑著搖頭,看傅恆驚異地望著自己,說道:“跟六爺說句透心話。您要接著這樣仔細辦差,不但不見皇上的情,有朝一日貶你的官也未可知!”

  “嗯?”傅恆愈加詫異,“你說說看!”

  “皇上是何等樣主子?聖學淵深,精明強幹,歷世練達、都是經天緯地、一點也不亞於聖祖世宗。若論勤政、精力打熬,千古帝王沒一個及得上!”紀昀的神氣多少有點詭譎,見傅恆聽得專注,又道:“正為聖明過於天高,自然求下要嚴。他心性高傲,你一點毛病也讓他挑不出來——你不是比聖上還‘高傲’?所以,太把細了反而不好,‘過猶不及’,六爺——您明白麼?”

  他沒有說完,傅恆已經“明白”得猶如醍醐灌頂。千古忠臣,轟轟烈烈死無下場,多得如恆河沙數,一片誠貞之情不為白日所照,原因就在於他們讓皇帝覺得“比朕還精明”!六經四書里卻偏不寫這一條:皇帝精明,你要稍糊塗一點;皇帝昏憒糊塗,最好你就更“糊塗”,甚或作個白痴。紀昀見他怔得發呆,暗自懊悔把話說得太直太白,正思挽回,傅恆已回過神來,竟向紀昀一揖,說道:“真正受教了,真真的謝你了——這幾句話可保我一世平安!”“這是人情,人情就是天理,並不是教唆六爺為非。”紀昀緊著圓場,笑道:“明哲保身——連自身都保不住,怎麼輔佐皇上為一代令主呢?”

  二人正說著,聽遠處樂聲細細鼓吹穿林漸漸近來,知道乾隆御駕將臨。對望一笑,二人都轉身出來,乾隆已在對岸九曲板橋下輿,從容徐步過來,當即隨班跪了迎候。待乾隆到了橋頭亭,傅恆率先叩頭,稱道:

  “奴才傅恆等恭候聖駕,給主子請安!”

  “都起來吧!”乾隆略站了一下,看了看幾個心腹股肱大臣,含笑說道:“韻松軒雖也涼慡,沒有風,比這邊氣悶些,所以叫了你們來——隨朕進工字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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