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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這一陣說笑攪和,本來鄭重見悶的氣氛頓時被一掃而盡。張廷玉的心緒也輕鬆了許多,嘆了一口氣,自失地一笑說道:“王爺真會開玩笑。我如今這地步,誰拉玉泉水給我?還論什麼新茶陳茶?方才還和二位說話,官,我是決計要辭的,要回我桐城老家,山明水秀問漁樵耕讀。皇上能恩允,就是我的福了。”他頓了頓,又道:“河南原來那個總督王士俊,你們知道不?在位時起居八座、堂呼階諾的,官架子最大,去年錢度去貴州,繞道兒訪他,現在真成了個老樵夫,七十歲的人了,腰裡插著斧頭,肩上扛著扁擔,滿臉黧黑、滿手老繭。問起任上作官的事,一概都記不得了……養移體,居易氣,情勢變了,人不變也不成,過幾年你們到桐城,我不定是個漁夫呢!”說罷莞爾而笑。

  “你哪裡也不要去,皇上捨不得你,我也閒得發慌,想有個玩伴兒呢!”弘晝聽得認真,聽完又是一臉癟笑,“是非都從心頭起,這還是早年你教給我的嘛——你我都不是自由人,想適意,先得適了皇上的意不是?——別老是那麼沮喪懊惱一臉苦相。就算北京是桐城就是了,你漁我樵,大廊廟、西山、西海子、圓明園……咱們逛去,趁著能走動,不定去檀柘寺住幾日,和老和尚下棋。我是王爺,你還是你的四十年太平宰相。多愜意,多好玩吶——《易經》裡頭說‘吉凶侮吝皆生乎動’,不是你常講的?——咱們不‘動’,哪來的全都是福氣!”說罷哈哈大笑,又吩咐跟來的侍女,“花官,叫這裡管事的太監進來!”那花官嚶嚀答應一聲去了。

  弘晝外表放浪形骸,內里伶俐精明,張廷玉了如指掌。紀昀和阿桂卻是頭一次領教,心中卻暗自嗟訝。阿桂瞟一眼跟著花官進來的太監,笑道:“人都說您是瀟灑王爺,果然灑脫超俗!”

  “當了軍機大臣還要拍馬屁?明明是‘荒唐’嘛,阿諛!”弘晝笑容不改,又轉臉問紀昀:“我托你給我尋一套全本《紅樓夢》,你弄來沒有?你管著收集天下圖書的事,連這點子事都辦不來?”張廷玉在旁說道:“若澄有三十回抄本。聽說傅六爺和恰親王府有全本。王爺要看還不容易?”弘晝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道:“都不全,都不全!我要看全本全套的。老紀,你給我弄來。”

  紀昀卻是一聽《紅樓夢》心裡就犯膩味。但弘晝說這件事已經是第三次,焉知背後沒有更大的文章?倒起了警覺,因試探著說道:“《紅樓夢》非經非史非子非集。我是久仰了,卻從沒讀過,不過和《聊齋》一樣,供人玩笑破悶的才子之筆罷了,沒有一句警世教時的正經話。王爺既要看,學生留心訪查就是,市面上並沒有全套的,聽說曹雪芹的遺孀還在北京,我試著查一查。”弘晝點點頭,卻問那進來的太監:“你是這裡的頭?叫什麼名字?”

  “是!”那太監忙叩頭回話,“奴才叫高鳳梧!”

  弘晝不易覺察地微微搖頭,說道:“保定人?你爹媽可真能耐,給你起這麼雅的名兒,你配麼?”高鳳梧連連磕頭,說道:“是——奴才不配!聽奴才媽說,奴才落糙時奴才的爹做了個夢,有個鳳凰落到我家梧桐樹上,就起了這名兒……”紀昀笑道:“幸虧幸虧!你爹要夢見雞在籬笆上飛,你就該叫高雞巴(笆)了!”

  眾人不禁哄然大笑,弘晝說道:“回頭我叫內務府給你改名字。太監,不許叫得這麼好聽,——我交待幾件事,你即刻就得辦。”

  “是!”

  “這裡所有房間全部啟封,所有文書案卷公文御批奏摺,轉到皇史箴。”

  “扎!”

  “內務府的人,還有順天府的人統統退出張府大院,不許進院滋擾,不許刁難盤查來看望張相的官員,不許攔阻張府人出入。查抄翻亂了的私財物品,要物歸原處。”

  這其實是解除了張府一切禁令: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那一群太監衙役守在大門口做什麼營生?高鳳梧不禁囁嚅,答應著“是”,乍著膽子問道:“那奴才們的差使是……”

  “是你媽的蛋!”弘晝笑道:“看看把相府翻成什麼樣兒了?拾掇也夠你們忙活一陣子的——哦,對了,張相每天兩車玉泉水,還照例供應、這差使也暫歸你們。至於以後,自然還有旨意,這不是你操心的事。”

  “扎!”

  “滾吧!”

  “扎!”

  弘晝這便起身向張廷玉告辭。諄諄囑咐了許多“榮養保重”,“時時向皇上請安”,“順時聽命”、“澹泊寧靜”之類的話頭。話未說完,卻見養心殿太監王恥進來,因笑問:“王八恥,你來什麼事?主子又有旨意麼?”王恥沖弘晝陪了個笑,說道:“皇上去了岳鍾麟府,叫奴才傳阿桂中堂過去,六部里跑了個遍,才知道來了張相這兒。這就請桂中堂趕緊過去。”

  “是!”阿桂忙躬身說道:“我這就去!”弘晝道:“騎我的馬吧——快些。你再回西華門坐轎,折騰到什麼時辰了?”阿桂答應著,向張廷玉微一致禮便匆匆去了。張廷玉不無感慨他說道:“我進南書房也是他這年紀吧……輪到下一代出力的時候了……”

  弘晝只一笑,卻對紀昀道:“給你送兩條金華火腿,給我寫的字快送來。聽說你要請馬二侉子他們吃酒,別忘了本王!至於《紅樓夢》,你那個說頭有偏頗的。百色百味各人好惡不同,我看《紅樓夢》可以與你的《閱微糙堂筆記》各分春秋。你不要瞎猜疑,沒聽人說‘士子不閱《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有人說荒唐王爺愛附庸風雅。我說,附庸風雅總比附庸市儈好點吧?”當下三人在屋門口立談了片刻,也就各自散去不提。

  十二同舟共濟因緣生愛仗義殺豪血濺街頭——

  海蘭察歷盡艱難,終於逃到了中原。他是“逃將”,金鉷是訥親的親信,要防他暗地追殺,遍天下官府出海捕文書拿他,還得防著賊匪劫道或住了黑店,身上帶著十萬兩銀票,又一文也不敢動。只索當掉佩劍上嵌的幾顆珍珠,包在劍鞘口的一小片金皮,還有母親給他隨身帶的一尊漢玉觀音,總共換了不到十兩小銀角子,知道憑這點錢絕然不夠到北京盤纏。索性一索性,乾脆就扮了乞丐,一路討飯。由湖北老河口入南陽境,過九里山、分水嶺入洛陽,一路不投宿不住店,白天沿門乞討,或到廟裡撞齋,夜裡鑽糙垛,窩土地庵胡亂睡覺,實在犯饞了,就用小銀角子尋個小飯館饕餐一餐,總算逃出了訥親的勢力圈子。算了算,居然只花了一兩二錢銀子,不由心中暗喜。

  海蘭察換了一身店夥計衣裳行頭,在洛陽盤桓了三天,終於打定主意走水路。過黃河走山西固然快一點近一點,一來委實走得太累、二來太行山強人出沒,不安全。身上既然錢夠用,坐船自然省力穩便。從黃河到運河交口處,再從運河直抵北京,省了多少擔驚受怕!因就在黃河渡口轉悠,因客船價高,就趁了一艘鹽船——官鹽船隻再沒個水上打劫的,艄公只收了二錢銀子便答應送他到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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