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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相,這些話就免奏了吧。”阿桂瞥一眼窗外和珅的影子,笑道:“連你方才請求退歸桐城養老的話,我看也不必提。皇上對你其實聖眷優渥不替,說這些,反倒顯著矯情了。記得您年輕時信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學生以為還是可取的。”

  和珅在外聽著心裡暗自掂掇,人都說阿桂文武全才心思靈動,果然名下無虛。就這番話,其實沒一句不是在駁回張廷玉,警戒他那些言不由衷的話頭,且帶著威壓,卻是綿里藏針絲毫不著痕跡,還顯著一片體貼溫存之情,又不失皇家大臣身份……不由暗贊:這才是真學問,真見識!

  和珅正自聆聽著感慨,紀昀輕咳一聲說話了,口氣卻不似阿桂那樣溫善,莊重里透著誠摯嚴肅:“衡臣老相國,我是後生新學小輩,幼年讀書受教,家父業師都拿你作讀書人楷模教導我們的。實在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今日之事至此,真是始料所不及。能不能聽學生幾句忠告呢?”

  “老夫不敢當。”張廷玉一臉核桃皮似的皺紋動也不動,冷冰冰說道:“我是待罪之人,往事休提。韓退之雲‘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先後生於吾乎?’——願聞先生教誨。”紀昀在椅上一欠身說道:“多承嘉納!方才阿桂大人說的是了。天下人莫不知老相勤勞王事終生未懈。您的家產也都看過,除了御賜田產物件,身為宰輔,一點也不奢華豪富,所以您是正人。在學生看來,老相居閒顧問之後,犯了失慎貪得之病,有時辰想自己的事了,替皇上為社稷的事就想得少了,身後名祖宗榮子孫貴想得多了,就思量自己昔年功勞苦勞,而今所得不及往昔所失,就存了計較之心。古人云‘老而戒得’,那真是千古至理名言。您思量是不是呢?”

  這話說得如此憨直不留情面,連阿桂也不禁變色,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張廷玉為相四十餘年,別說像紀昀這樣的後生學子,新進大臣,就是康熙朝一輩的老親王們也從來都是肅肅如敬大賓,言語遜遜似對師長,聽到“貪得”二字,已是老大不自在,後頭的話只覺得愈來愈狂,根本無暇細思。但他畢竟心如城府之嚴,竟不動聲色靜聽紀昀說完,乾笑一聲說道:“若論起講道理,我是久仰你的了。我不能,也不敢駁你,‘老而戒得’我都不知道,能侍候這三代經天緯地之才的聖主?你是讀遍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的人了,如今又在修四庫全書,存在皇史成金匾之中有我一篇文章,說的就是‘戒得’。你是大忙人,恐怕未必有空去讀。”

  “老相的文章學生焉敢不讀!”紀昀略一俯仰已經憶起。他已經聽出來,這個張廷玉壓根就不服乾隆對他的懲戒,這麼個心思硬撐,後禍更不可測。因笑道:“好像是《論三老五更》的那一篇吧。還有老相在承德避暑山莊寫的《成得居記》也拜讀了的。學生盂浪冒請,這兩篇文章還請老相自讀自審,或者更好——當然,學生也還要再拜讀。就是當朝秉政諸公,讀一讀也會大有稗益的。”

  按“三老五更”出自《禮·文王世子》,意謂正直、剛、柔之老臣(三老)應知五事,即“貌、言、視、聽、思”,備此三五之德的耆臣致仕,天子應該“以父兄養之”以為天下孝梯示範。康熙朝名臣湯斌致仕退休,聖祖引用這一古禮,言及湯斌享用此種優遇,張廷玉當時甫入機樞,深恐湯斌因福得禍,寫了《論三老五更》這篇文章感悟聖祖,認為時移世易,情勢不同,“禮”法也應變通適應,認為“當今之世,無人能當此禮”。湯斌終身因此榮寵不衰,身後溢名“文正”為諸號之冠。但事出久遠,張廷玉自己已忘了文章主旨,只記得“三老五更”的原意。經紀昀提起,頓時知道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立刻顯得不安起來,支吾著說道:“在人臣,自然應該遜辭。在君主,另是一番道理情分。嗯……我豈敢以此自居呢!我是想先帝……不說這個,總之是我自己一誤再錯,辜負聖上洪恩。雷霆雨露,任由主上揮施。我是知罪的了。”

  “老相不要不安。”阿桂雖然不全懂他們的對話,也看出張廷玉神色狼狽,說得驢唇不對馬嘴,心裡不禁暗笑,表里卻是滿面恭敬,說道:“我們不是奉旨,是學生拜訪老師,私下交心嘛——”話未說完,聽得院外靴聲橐橐,隔門望去,卻是乾隆唯一的弟弟和親王弘晝進院來了。三個人便忙起身相迎,和珅早已伏身在地叩頭行禮。院中守護的太監衙役們也“唿”地跪倒,齊聲說道:“給王爺請安!”

  弘晝三十四五的年紀,略嫌瘦一點,氣色卻是甚好,走起路來腳步生風,半點病容也沒,卻已經給自己辦過三次“喪事”——也一般的買幡神主鼓吹喪筵,一般的白紙素幔封門。“死人”獨坐靈棚,聽家人假嚎,自顧旁若無人據案大嚼。是乾隆朝出了名的“荒唐王爺”。乾隆兄弟十人,長成的僅這一個弟弟,存了十分楷梯之情,只是傳旨辦差簡捷易為的事交他來辦,軍國經濟重務從不找他。偶有失誤,也只和他叫去兄弟私話,絕不公然傷他面子。偏是這弘晝小事散漫不羈,稍大點的事半點也不糊塗,因此荒唐歸荒唐,御史們僅只私下議議,卻挑不出大毛病,沒人敢到乾隆跟前饒舌。

  和珅還是頭一次見位分這樣高的人,心想不知怎樣個體態尊貴、榮華莊敬法。偷眼瞟去,卻見弘晝剃得齊明發亮的頭,一條辮子在脖子上盤了兩個圈兒,粗葛布靛青短衫不遮膝蓋,卻穿著天青寧綢褲子,褲腳挽起老高,赤腳片子洗得白淨,蹬著露頭糙履,走起路來踢踏踢踏直響。再細看,兩個大拇腳趾上還各套著個大鐵板指!和珅忍不住低伏了頭偷笑。弘晝卻一眼瞧見了,手裡扇著糙帽子,笑罵道:“日你媽的,要笑還不敢放聲兒!”張廷玉已龍龍鍾鍾跪下請安,說道:“罪臣張廷玉問王爺安好!”

  “好,好!”弘晝笑嘻嘻的,一把挽起張廷玉,“沒有免你的職嘛!皇上還是一口一個‘衡臣’嘛——阿桂也起來吧。紀曉嵐,你笑甚麼?你欠我的字寫了沒有?”

  紀昀起身又打個千兒,笑道:“我是笑王爺這身行頭,漁樵耕讀四不像。跟您的這幾位也眼熟得很,不是太監也不是家人——這是葵官,這位是寶官兒,這是茄官……是家戲班子裡頭的丫頭們女扮男裝了。還有,您腳上戴兩個板指,是作麼事用的?”“請,請,外頭熱,咱們裡頭說話。”弘晝呵呵笑著,一邊進屋,一邊不停口說話:“我來串門子,又不傳旨,這熱天兒裝王爺幌子做麼的?這些小丫頭,她們在我園子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悶壞了,鬧著想跟我街上遛遛——我說你們打扮起來!你瞧,還真行!長隨沒這個韻味兒,太監沒這嗓門兒,鶯啼燕呢跟我說話,多提精神吶!腳上戴板指,是大醫說的方子,這些天心火旺,說得用線縛了大腳趾。我想,用板指不是更好?就戴上了……”一頭說,一頭落座,張家僕人早端過一杯茶來,弘晝只喝了一口,皺眉說道:“水不好,不是玉泉山的,茶葉也陳了——人吶,不就那回事,適意為貴——對哦,張相?”他突然問張廷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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