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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睞娘覺得實在難答,但又不能不答,囁嚅半晌,睞娘才道:“子息都是天定的,主子娘娘、鈕主兒、那拉主兒、陳主兒、汪主兒她們都還年輕。主子這麼聖明仁德,正當壯年,不犯著愁這個的。”

  又沉默一會兒,乾隆笑問:“你這會子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奴婢今晚挺奇怪的。”

  “奇怪?”

  “是啊!萬歲爺往常夜裡也來,主子娘娘總要送出殿的,今兒——”

  “今兒躺著沒起來,是麼?”

  “嗯。”

  乾隆不禁呵呵大笑,一手摟住了睞娘肩頭,笑不可遏地小聲說道:“傻小妮子,她是怕……流……”

  “流……流什麼?”

  乾隆“嘻”地一笑,在她腮上輕輕一吻,悄語道:“這是關礙社稷江山的大事,也是人倫大事……”睞娘在黑夜中仰著燙滾的臉膛問道:“……什麼人倫大事?越說我越糊塗了?!”乾隆小聲道:“皇后說要進你當嬪呢。到那一天朕不教你自會知道:“因見承乾宮處幾盞宮燈閃著出來,知道是迎接自己了,便鬆開了睞娘。睞娘已是頭暈身軟,幾乎連步子都邁不動了。

  阿桂又遲了五天才抵達北京。他是單身漢,早年父母雙亡,只有幾個遠房親戚,在他不得意時情面上甚薄,發跡之後又遠離北京,套不上親厚,又沒有自己的府邸,因就住了西便門內的驛館。看看天色已向晚,想清清靜靜安歇一晚,明日面君之後,再見傅恆、錢度這些朋友。因此,只命人送一個稟帖進軍機處,胡亂用了幾口晚飯,便帶幾個師爺出門散步。

  離開北京幾年,這裡的景致已又是一變。驛館東邊紅果園一帶,不知成了哪家王公府邸,倚著凸凹不平的地勢修起了一道女牆,西南邊的白雲觀周匝原是一片荒涼的亂葬墳,如今鱗次櫛比縱橫交錯都建起了民居,植滿了槐、榆、柳、楊和各色庭院雜樹,偶爾風動,還能隱約聽見觀中大鐸鈴悅耳的撞擊聲。自白雲觀向西北,清梵寺的松柏老檜鳥柏楸樹依然還是老樣子。烏沉沉黑森森的,傳來陣陣暮鼓聲。此時金烏西墜,倦鳥歸寞。晚霞燒得像醃透了的咸雞蛋黃兒,殷紅似血,熏熱的大地和所有的糙樹、房舍、西便門高大的堞雉和半隱在茂林修竹中的殿宇飛檐翹翅都鍍上了一層暗紅色的光,遠處的垛樓和清梵寺上空盤旋著的烏鴉,翩翩舞動忽起忽落,像是在瀰漫著紫藹的晚霞中沐浴嬉戲。乍從砂日蔽日白糙荒砂的口外回到這盎然生機的內地,望著裊裊炊煙,聽著里弄小巷中人聲犬吠和孩子們大喊大叫的追逐嬉鬧聲,真有恍若隔世之感。驀然間,他又想起曹霑,每次去曹家,都和勒敏、錢度經過西南這條小路。現在這條路子已湮沒在一片蘊蘊藹藹的楓林中,中間還亘了一灣新開的池塘……他只抄了半部《石頭記》,聽說下余的半部也寫出來了,不知傅六爺抄了沒有?曹雪芹曠世奇才終生不遇潦倒而歿,自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旗下小吏,反而一再際遇,開府建牙位尊榮寵。人生,這是從何說起?

  跟在他身邊的是他的頭號幕賓尤琳,自陝州獄暴一直就跟著他當師爺的。尤琳見這位年輕的主帥一直沉吟不語,在旁笑問:“佳木軍門,是在想著明日奏對的事麼?”

  “奏對的事好說。”阿桂回過神來,嘻笑道:“我是在想,皇上會不會叫我重返金川。金川的兵又打爛了攤子,全部換我帶出來的兵,恐怕不能恩准——調動用錢太多了——不換兵,他們都怕了莎羅奔,士氣是個事情。”尤琳笑道:“金川的事,西南兩路軍並沒有受損。不至於全軍士氣不揚。北路軍要整頓一下,全部換川軍頂上去。當初跟著您深入刮耳崖的三個人補到軍中充哨隊棚長,一下子就帶起來了。不過據我看,傅六爺一直都在爭這個差使,皇上調你回京,是想留在身邊諮詢軍事,未必叫你出兵放馬。”阿桂笑道:“六爺英雄心腸,我不掃了他興頭。我不和六爺爭差使。打仗,有的是機會。”

  尤琳是跟了阿桂十幾年的人,對他的心思再明白不過。入值軍機大臣,先就有了宰輔身份,一味只是打仗,頂多是個上柱國將軍,熬到底也顯不出文治本領。“不和六爺爭”,就是這個意思。想著,笑道:“我的見識,東翁還是要爭一爭,爭得恰如其分最好。皇上決心已定,你爭一爭,連四川巡撫的位子也爭過來,這個仗更好打;皇上決心不定,你更要爭,不要落了‘畏戰’的名兒。要知道,四川打完仗,民政上的事也是朝野關心的。”

  “好!見得透!”阿桂手按寶劍哈哈大笑,顧盼之間英姿煥發,“今晚你給我再擬一封請纓摺子,要激切些兒。罵訥親、罵慶復不妨狠些,把我的忠心寫透——這裡我給你透個底兒,我要帶兵,你們幾位師爺還要跟我,從軍功里保出來;我要進軍機,你們現成的舉人,拔貢殿試,走文進士的路子。只要忠心報國,我決然不肯教你們吃虧。”尤琳笑道:“青蠅之飛不過數武,附之驥尾可達千里。大樹底下好乘涼,我們自然要照依牌頭。”

  二人正說著話,猛聽得西方一聲沉雷,煞是有人在罈子里放響一枚雷子炮仗,雖然不很響,卻震得人心裡一撼。接著一陣涼風習習捲地而來,還帶著微微的雨腥味。眾人向西望去,只見樓雲翻滾崢嶸而起,殷紅的晚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殆盡,一層又一層的雲,或淡藍、或微褐、或絳紅、或鉛灰,仿佛被什麼無形的力在摧動著,交替重疊著裊裊升騰,已閉合了半邊藍天。只剎那間,已將大地、園亭、房屋籠罩在晦暗的暮色中。烏雲中閃電時隱時現,但雷聲卻不甚響亮,像碾在石橋上的車輪,愈滾愈近。

  “雨來了。”阿桂仰面朝天,張開雙臂,盡情讓涼風鼓著熱汗浸yín身子,說道:“真慡快!”尤琳卻道:“這雲猙獰可怖,我看像是冰雹。軍門,咱們回驛館去!”說話不及,驛丞也遠遠地跑著過來,一邊跑,一邊高叫“軍門老爺——內廷紀中堂來拜,請大人回駕……”說著喘吁吁近來,陪笑又是一躬,“滿驛站的人都出來尋爺了,再沒想到爺會轉到這塊兒……”

  阿桂沒等他說完,轉身便走。此時已是烏雲漫天,只剩下東邊地平線上一竿高的青天,瞑瞑的晦色幾乎連路也看不清楚。突然一個明閃,照得通天徹地明亮,幾乎同時,像誰摔碎了一口瓷缸價一聲焦雷,震得大地簌簌發抖,噼里啪啦的冰雹已鋪天蓋地砸落下來。玉米籽大小的雹子在斜刮橫卷的風中密不分個地打在人們的脖子上、臉上,時或竟是迎面撲來,襲得滿臉刺疼。那驛丞“媽呀”叫了一聲,掉頭撤丫子就跑了。阿桂回頭看看自己的戈什哈,仍是行伍不亂,手按腰刀緊緊衛隨自己,滿意地舔舔嘴唇,卻見自己最小的親兵叫做和珅的趕上來,說道:“軍門老爺,您沒戴大帽子,這雹子打得人生疼的,標下這頂略小些,戴上好歹能擋一擋!”阿桂盯著他俊秀的面孔,接過他雙手捧過的帽子,溫和地笑道:“小鬼頭,黃毛未脫,知道護持長官。曉事!難道你不怕疼?”卻不肯戴,注視著和珅,端詳了一下,又道:“是張家口潦溪營格隆游擊派你護送我來的吧?這麼文秀單弱,女孩兒似的,有十五歲麼?就吃糧當兵?”一邊說,一邊徐徐前行。那冰雹雖然還在下,勢頭已是見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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