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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這些日子忙,沒有多見面。不要一見面就說掃興話。衡臣老相,你是三朝元老,先帝爺遺命你配享太廟。從祀元臣,還要歸田終老?”

  張廷玉已經七十四歲的人了,氣色精神卻都還好。只是體格峭瘦,牙齒也有點跑風,言語卻甚敏捷流利,在太師椅上聽乾隆說話,滿臉核桃殼似的皺紋都一動不動,一雙雪白的壽眉壓得低低的,看不出什麼眼神,聽完乾隆說話,在椅中一欠身說道:“老臣現在還兼管著吏部差使,但精神實在已經不濟了,七十懸車,古今通義,宋代明代配享太廟的老臣,也有乞休得請的。可以援例辦理。”

  “你是顧問大臣嘛。”乾隆穿著全掛子朝服,熱得順頰汗流,旁邊就放著扇子,卻不肯拿起來扇一扇,盤膝端坐如對大賓,說道:“不是這樣說。《易》經雲‘見幾而作’,人和人異時異地,各有不同緣分。如果七十必定‘懸車’,為什麼還有‘八十權朝’的典章。武侯‘鞠躬盡瘁’又怎麼說?”

  傅恆至此已經明白二人對話的內容。張廷玉急於退休,固然有“全身終榮”的意思,但他的兒子們都是奉旨專門照料他的。他不退,兒子們就別指望升官。乾隆不許他退,卻是因有清以來宰相榮終於位的還不曾有過。他要作禮尊體念勛臣的聖主,二人心思是不同的。話既說到這份上,張廷玉早該謝恩退下去了,可他仍紋絲不動,如一塊僵石。傅恆不禁暗自嘆息:“衡臣已老得冥頑了……”果然張廷玉又接口道:“諸葛亮受任於亂世。臣是優遊太平盛世,不可同日而語。”

  乾隆滿心急著許多公務,偏生這老頭子來夾纏不清,耐著性子咽口唾液,盯視張廷玉良久,冷冷說道:“衡臣老相說的又不對了。既然以身許國,任天下之重,不能以老邁艱巨自諉,更不能以天下承平自逸。”他的口氣一轉,變得異常誠摯溫馨:“皇祖皇考是怎樣待你的?朕也從不拿你當奴才。管著吏部,其實吏部大小事都不讓他們煩你。只掛個名兒,朕也只是遇到難決的大事才顧問一下。你也要多替朕想想,可不可以負了這片成全苦心?朕不忍你退,你就不要退了!”見張廷玉還要說話,乾隆挪身下炕,撫著張廷玉肩頭說道:“不要再辯了,好麼?朕要你作個榮始榮終的楷模,給現在出力的臣子奴才們立個榜樣。且回去,安心養息。朕今日寫詩賜你!”

  做好做歹哄弄著,張廷玉總算離座謝恩。由兩個太監攙扶著,顫巍巍辭出殿去,乾隆望著他的背影,長長透了一口氣,回頭自失地笑道:“作人難,作完人難於上青天。誰能體念朕這片心呢!——你們的事聽著必定更煩心——朕先打發張衡臣幾首詩……”說著,卻見紀昀進來,因笑道:“你來得正好。免禮,就在設筆硯的那張幾邊坐下,朕作詩,你記下來斟酌。”

  “主子爺這麼好的雅興!”紀昀到底還是叩了頭,坐了靠隔柵子旁的几旁,援筆在手。傅恆和盧焯也目不轉睛地端坐靜待。乾隆卻不急著吟,雙手抖了抖汗濕了的領口,對守在暖閣旁的卜仁說道:“張廷玉已經退出去了。給朕擰一把涼毛巾來,還有他們三個——這殿裡都熱得蒸籠一樣了。”因取過炕案上的扇子,輕輕搖著悠悠踱步。

  三個人這才知道,這熱天兒乾隆衣冠整齊盤膝危坐,汗濕重衣卻不肯用扇子,原為的是端肅尊重這位三朝元老!他們用浸涼如冰的濕毛巾揩著手,覺得絲絲清慡陣陣入心,都不敢放肆擦臉,略一揩拭便放下了,仍舊注目乾隆。乾隆沉吟著伸出三個指頭,說:“賜衡臣詩三章。”因漫聲詠道:

  際會當盛世,俯仰念君恩。

  謹慎調元元,精白理陽陰。

  這是第一首了,紀昀忙走筆疾書。乾隆又吟:

  焚膏繼唇時,殫精竭方寸。

  湘竹亮清節,焦桐舒琴韻。

  “這是第二首。”乾隆一笑說道,又誦第三首:

  嘉爾事三朝,台輔四十春。

  股肱莫言老,期頤慰朕心。

  他話音落,紀昀已經住筆,用口吹了吹,雙手捧給乾隆。乾隆審視一遍,在炕桌上平攤了,索過筆,在敬空紙邊寫了一行字:

  乾隆親制謹賜張勤宣三等伯

  押了“圓明居士”隨身小璽,滿意地說道:“很好。叫王恥這會子就送過去——你們覺得怎樣?”

  三個人都是聆聽的,儘自乾隆誦得鏗鏹勁節聲如金石,細忖韻味,無論如何都是下乘之作,哪裡說得上好?但皇帝自說“很好”只好隨聲附和,劉統勛道:“臣不會作詩,但聽人念的多了。漢樂府十九首所謂‘徘徊蹊路側,恨恨不能辭’,覺得皇上的詩似乎還要強些。”紀昀笑道:“皇上的詩清雅堂正,如對佳肴美酒,韻正味醇,情深詞茂,琅琅似精金美玉。紀昀幾時能學到皇上一成,也就不在了做一場翰林文士了!”傅恒生怕紀昀將好話說完了,忙也接口稱頌:“不但清雅,而且是典雅堂皇,正氣磅礴之中又寓著春風拂心。奴才偶爾也塗鴉幾首,比起來就覺得輕浮佻脫……”

  他們都是一肚子腹非,可這念頭既不敢想更不能說,七嘴八舌挖空心思捧場,把乾隆的詩說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好似李白再世杜甫重生。乾隆盡知這是奉迎,素來卻也為自己的詩自雄,因笑道:“大家說得言過其實了。朕自己心中有數。歌詩合為事而作,朕萬幾宸翰勤政之餘寫一寫,聊為自娛而已。傅恆——現在說正經差使——紀昀也坐過這邊,雖和你的差使干係不大,從根子上說也沒有兩樣。”

  紀昀原在隔柵子旁侍立,忙答應一聲“是”,坐了傅恆下首。乾隆升炕盤膝坐下,神情已變得肅穆莊重,嘆息一聲說道,“說到政務,就沒有那麼鬆快了。朕昨晚一夜也不曾好睡。想來想去,金川之戰怕是敗得比朕想的還要慘……”說到這裡,他頓住了,端茶啜了一口,像噙著一口苦藥,皺眉說道:“婁山關總兵有密折,他拿住了幾十個搶劫糧庫的賊,一問,都是金川被打散的敗兵……沒想到莎羅奔一個小小土司竟如此難弄!——傅恆,你心裡要有個數。預備去金川掌管軍務。朕原想讓阿桂去的,前頭已經派了慶復、訥親,阿桂資望相差太遠,怕鎮不住。調來軍機處行走,且為朕參謀諮詢吧!”

  “皇上聖明!”傅恆不知怎的,忽然心頭一陣傷感,在杌子上一躬身說道:“奴才沒有接到奏報王師敗績的正式摺子,但金輝、勒敏和李侍堯都來了信。說法不一,敗得很慘似乎無疑。奴才已經屢次請旨出征金川,反覆思慮,君父有憂臣子不解,即非忠臣;只要主上下旨,奴才立刻前赴殺敵,現在奴才是枕戈待命——奴才不想立軍令狀,主子給奴才調兵之權,調岳鍾麒為副,一年為期,送一顆人頭回北京,不是莎羅奔的,便是奴才項上這顆!”他說著,抖著手從袖中抽出那三封信,躬著身子雙手呈上,聲音中哽咽不能自控。“奴才讀這些信,心中真是悲苦難言。訥親欺君的事如若坐實,是社稷之恥、君父之辱,奴才是他朋友,也覺羞顏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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