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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語言顫抖、容色慘澹,竟是如泣如訴,饒是劉統勛心如鐵石,紀昀樂天詼諧,也都聽得心中起栗,又不知信中都寫了些什麼,都睜大了眼,痴呆地看著乾隆。

  大約因為有預感,心裡有準備,乾隆的神態比昨日鎮靜得多,只是面色有點蒼白。看信卻是看得十分認真,也是將三封信並排攤開,參照比較著讀。三個人在旁正襟危坐,卻不敢看他,都把目光凝矚在御座後邊的條幅字畫上。偌大養心殿,靜得只能聽見殿角自鳴鐘沙沙的走動聲。傅恆覺得自己的心縮得緊緊的,連氣也透不出來,偷瞟一眼乾隆,卻見乾隆皺眉沉思,不像是雷霆大怒即將發作的模樣,遂悄悄換了一口氣,卻見王恥步履橐橐回來繳旨,抑著公鴨嗓子躬身說道:“主子,賜張廷玉的詩已經送去。張廷玉的二兒子張若澄隨奴才進來謝恩。還有派去奉天的軍機大臣汪由敦也奉旨回來了,遞牌子請見呢!”

  “不見!”

  乾隆脫口說道。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失望、沮喪和憤怒,幾乎同時就改變了主意,咬著牙強笑道:“汪由敦才上任不久,他是軍機大臣,該進來一處議議的——叫張若澄也一併進來吧。”他把信摺疊起,想了想,提起硃筆在上面一封批一行小字“以下三封函已經御覽,仍交傅恆存”遞給傅恆,說道:“本來經朕看過要繳皇史箴的。且存你那裡吧,可以參酌軍務……”因見汪由敦和張若澄進來便不言聲,待二人行過禮,問道:“由敦,一路辛苦了,身子骨兒還挺得來?”

  “巨犬馬之軀,何敢當聖躬垂問。”汪由敦忙笑道,“奉天將軍康克己、提督張勇,還有駐奉天的簡親王喇撥、果親王誠諾、東親王永信、睿親王都羅送臣到十里亭。托臣代為請安,另送方物貢獻求臣代轉——這是他們的請安摺子和貢單,請皇上過目。”說著,將一疊黃綾封面的折本捧遞上去。

  乾隆“嗯”了一聲,撫了撫那些折本,說道:“故宮修繕差使辦得好,皇陵培土植樹,周圍的護牆也都起來了,康克己和張勇前幾日都有摺子進來,著實誇獎你勤謹廉重,耐煩不畏苦,他們底下私囑你的,還有什麼話說?”汪由敦道:“幾位王爺只是仰謝天恩,沒有別的話。張勇私下裡跟臣說,東北沒有野戰。羅剎國在外興安嶺偷獵偷人參,康克己派了一營兵就趕走了他們。他心裡有點發急,說兩代父子受恩,廝殺漢不打仗,沒法圖報。叫臣看金川戰事用不用著他,得便兒跟皇上撞撞木鐘。”乾隆問道:“張勇是張玉祥的小兒子吧?”

  “回皇上,他排行第四,下面還有個弟弟。”

  “張玉祥怎麼樣?還能走動不能?”

  “他已經快九十歲了,還能騎馬,就是口碎,一說就是一兩個時辰,插話都插不上。誇他的馬、夸自己的身子骨兒,罵兒子們不中用……”

  傅恆是見過這位功高勛重的老將軍的,想著他鬚髮雪白,指手畫腳咄咄而言的樣子。嘴角掠過一絲笑意,忙又斂了。卻聽乾隆說道:“盛京是我朝龍興之地,又近羅剎國。朕歷來十分留意的,最怕中原奢糜風氣染了那裡。看來尚武精進的志氣還是沒有磨倒。想撞木鐘出戰的將軍,中原連一個也沒有——你是專管盛京營務軍事的軍機大臣,寫信告訴張勇,叫他著意練兵,國家有的是用他的地方。你坐下——若澄,你是代父進來謝恩的?”

  “是!”

  張若澄不防話題陡然轉到自己這邊。略一怔,忙叩頭道:“皇上賜詩嘉慰老臣。張廷玉率闔府老小望闕叩謝隆恩,遣不肖代父給萬歲爺叩頭。”

  “他精神還好嗎?回去進餐了沒有?”

  “家父見過主子,精神頗好,午飯比平日還略多吃了點。和子弟輩說,主上優渥隆眷之恩,都靠著兒孫輩努力報效了!”張若澄說完,又復連連叩頭。乾隆漫不經心地聽著,用手指醮了茶水在案上畫著什麼字,不冷不熱說道:“張廷玉和張玉祥一樣,都是聖祖爺手裡使出來的。廷玉沒有野戰功勞,能封到伯爵,很不容易的。當初世宗爺封他,朕還小,在旁邊學習聽政。隆科多說文臣封爵無例可循,世宗爺擋了回去,說‘張良也沒有野戰功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張廷玉公忠勤能,佐朕敦文教化,功勞不可泯沒。’這話至今言猶在耳吶——你且跪安吧,好好侍奉他,叫他也好生自珍保重……”

  張若澄退出去了。幾個臣子都還在咀嚼乾隆這番話,一句一句地聽,都是溫馨和熙的撫慰,但串連到一處,都覺得意深不可測。他們都是千選萬挑出來的人中英傑,天分極高城府又都格外深。品味著這種冷峻的警告,都打心底泛起一陣寒意。只汪由敦不知前後首尾,又耐不住岑寂,在杌子上躬身笑道:“張廷玉真是有福,際會聖主盛朝協理政務幾十年,善始榮終。臣在奉天就見到重申張廷玉配享太廟的諭旨,心裡感奮得不得了。臣是個武將出身,得蒙拔擢跟了聖明主子,也要努力有為——”說到這裡,突然覺得傅恆暗地拉了一下自己衣角,他也是機警過人的人,略一頓,已是改了口氣,“也要作一個張玉祥、張廷玉這樣的臣子!”紀昀劉統勛先聽著,都暗自為汪由敦擔心,聽他突然夾進去一個“張玉祥”,驢唇不對馬嘴地收住,都覺意外。看看乾隆,井沒有不預之色,才都略覺放心。

  “傅恆,你拉汪由敦做什麼?”乾隆早已一眼看見,一哂說道:“朕心裡再煩惱,也還是清明在躬,汪由敦不知前情,率性說話,朕再不至於怪罪他的。”

  傅恆萬沒想到這點小手腳也被看穿,又臊又怕,漲得滿臉通紅,忙起身謝罪道;“皇上洞鑒萬里,奴才的小心思難逃聖明燭照……”汪由敦兀自不明白“不知前情”意指云何,急速轉著念頭用目光詢問劉統勛。劉統勛和紀昀卻都咬著牙,漠然注視地下清亮如鏡的金磚。

  “朕是何等之累!”乾隆長舒了一口氣,目光望著殿頂的藻井,好像尋找著什麼,又孩子似的無可奈何地垂下了頭,“你們不論職分大小,或管一部,或理一事,甚或總攬全局,也還是個‘贊襄’。天下事,無論官紳士農工商,山川河流地土,大擔子還是壓在朕一人身上。昨日祭天壇,祭文起首就是‘總理河山臣弘曆’,朕聽禮部官員朗誦,覺得竟無一字虛設!”他呷了一口茶,俯仰一動,平抑著心中如cháo的思緒,又道:“承平是好事,承平日久,人心懈怠,百姓富了還想富,窮的巴望富,官員的心不在官差上,都撲到了銀子上,這裡的煩難幾人能知幾人能曉?文官愛錢,武官怕死,都愛錢都怕死,有了錢還要刮,刮百姓刮朝廷,人心都被錢蝕透了,俊才變成庸才,庸才變成蠢才,變成豬狗!昨天的話,想起來字字驚心……”

  他盤膝坐得太久,欠動一下身子,自失地一哂,說道:“上下瞻對,金川兩征,花銀子一千多萬,折三四員上將,還殺一個宰相,再派一個首輔,居然照例再來一遍!花在黃河漕運上的錢比聖祖爺高出兩倍,仍舊泛濫、淤塞,還有奇的,安徽蕪湖道吳文堂,藩庫里領了賑災救命的銀子,先放高利貸,居然先收利息,只拿著利息去放賑!德州還有個縣令皮忠君,這麼好的姓名,從鹽茶道衙門借銀子與入合夥販瓷器,運河裡翻船賠了,又從山東藩庫借出銀子,放高利貸,也用利息還國家虧空。軍政、民政、財政這麼拆爛污,做臣子的不替君父分憂,一趟一趟登殿奏本,算計著要身後配享太廟,答應了還不饒,還要朕寫字據為證頒發天下!真不知道張廷玉怎麼想的。朕若不願他進太廟,就是進去了,朕難道撤不出他來?!”他不屑地一笑,對紀昀道:“曉嵐,你糙擬給張廷玉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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