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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一發鬨堂,東倒西歪地都笑倒了,傅恆心裡惦著事,跟著笑一陣,偷眼看劉統勛,恰劉統勛目光也閃過來,只一對眼,彼此明白,傅恆因睞娘是自己府里薦來的,如今在鍾粹宮是最得用的,便笑著給睞娘遞眼色。偏被太后一眼看見,指著傅恆笑道:“你兩個嘀咕什麼,又擠眉弄眼的?罰說笑話兒,一人一個——然後跟你們主子辦正經事去!”乾隆笑道:“統勛是咱們大清的包孝肅,說笑話兒太難為他了,不如罰他大口吃了兩個桃子。您看——賞他的東西,恭謹得一點一點咬著進,這不也是雅罰?——傅恆說一個吧!”

  乾隆說罷,安頓坐了下去,見劉統勛雖略吃得快了點,仍是不肯放肆張口,想說句什麼,又咽了回去。睞娘遞茶過來,小聲在乾隆耳邊說道:“萬歲爺,兩位大人像是有要緊事,主子娘娘說叫奴才稟知了……”此刻天時正熱,睞娘薄紗單褂,體氣幽香若馥似麝,說話吹氣如蘭,乾隆不禁心裡一盪,咳了一聲定住神,聽傅恆說笑。

  “奴才也不大會說笑話兒。今兒老佛爺主子主子娘娘歡喜,當得巴結承歡。”傅恆笑道:“康熙朝名相索額圖,其實是個怕老婆的——”見眾人都笑,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他在南書房當值,天天要進去見康熙爺。偏這一天午覺起來,不知為什麼事兩口子犯生分,夫人使雞毛撣子趕得相國爺走投無路,就鑽了床底下去。夫人兀自探著身子打,一邊打一邊問:

  ‘你個狗娘養的,出來不出來!’

  ‘老母狗’,索相說,‘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出來就不出來!’

  ‘你出來!’

  ‘我不出來!’

  內廷里還在等著索相去理事,到未未時牌還不見他來,高士奇便知他在家又‘出事’了,命人去喚,‘就說得去見主子呢!’那人飛騎趕到索府,見家人都捂嘴葫蘆笑,隔窗兒就喊‘索相,別誤了見主子!’”

  傅恆說到這裡,滿院人已都笑得控背躬腰,太后捂著胸口問道:“他敢情是出來沒有?”

  “說話間索額圖已經出來。”傅恆正容說道,“一頭一臉都是灰……拍打著出滴水檐下,梗著脖子一路下階,一頭恨恨說:“哼!鴟囂麼?有萬歲爺給我作主,我怕誰?!’”

  在眾人大笑聲中,乾隆起身,帶著傅恆劉統勛出了鍾粹宮。乾隆兀立在垂花門前,雙眉壓得低低的,眼睛適應著被陽光映得刺目的永巷。隨著心裡起伏的思緒,覺得一陣陣發煩:整整一個冬天,長江以北的山東、山西、直隸幾乎沒有一場透雨、一場大雪,許多地方旱得寸糙不生。入春以來卻又黃水泛濫,豫東到淮南淮北決潰,沖得一塌糊塗,蕪湖一帶盡成澤國,連清江的河漕督署衙門都泡進水裡。甘陝倒是一冬好大雪,但去秋歉收,家無隔宿糧的窮民百姓嗷嗷待哺。四面八方的饑民背井離鄉扶老攜幼,湧入湖廣和江南趁食,弄得兩江總督金鉷和湖廣巡撫哈攀龍三日一折叫苦不迭。派戶部尚書鄂善去江南賑濟,回奏說蘇北、南京已經傳瘟,有的地方義倉形同虛設,沒有銀子、糧食、藥物,饑民嘯聚,邪教乘勢傳布,“將有不堪深言之事”。因此乾隆拜天壇祈年歲成,回宮又請太后去鍾粹宮佛堂隨喜,原是一腔心事疏散疏散的意思。擊鼓傳花,也為的有一份“解穢”心腸……

  “萬歲爺!”守在垂花門前的隨行侍衛巴特爾見乾隆出神,上前一躬身說道:“外頭的太陽——毒的!身子骨——要緊的!”

  巴特爾是乾隆秋獵木蘭,用一塊奇秀琥珀向科爾沁王換來的蒙古有罪奴隸,憨直悍勇誠忠不二,由馬僮改為三等侍衛,又進二等,還不到二十歲。他的漢話還說不好,艱澀僵硬他說這麼兩句也很吃力,乾隆不禁一笑,說道:“太陽‘毒的’麼?到承乾宮去,那裡‘涼的’!——叫養心殿王恥送過大衣裳,朕該更衣了。”說罷也不叫乘輿,逕自下階,沿永巷向北,繞坤寧殿後踅往東,路南朝北第一座殿,便是承乾宮了。

  這裡已是“東宮”,歷朝天子都不輕易在這裡接見大臣的,乾隆七年之後,夏秋時卻常常啟用。劉統勛還是第一次來,覺得滿新鮮。也不曉得為什麼特特選這裡召見說話,傅恆卻知道為什麼,原來,這座宮裡有乾隆一段化解不開的情結,住的又是不久才從圓明園遷入宮裡的兩個愛妃——嫣紅和英英……傅恆想著,偷地一笑,忙又仰起臉,裝作什麼也沒想,隨乾隆趨步而入。

  這座宮果然是涼快,因為坐南朝北,陽光和熱風都透不進來,北邊的殿字都很低,又臨著御花園,紫禁城北海子那邊帶著濕氣的涼風敞然而入,撲懷迎面。從焦熱的太陽地乍進來,幾個人都是心神一慡。嫣紅和英英都去了鍾粹宮大後那裡,宮裡留著的太監宮女見他們一行進來,“嗯”地跪下一片。

  “起來侍候著。”乾隆一擺手,吩咐道,“給你們傅六爺和延清大人搬座兒,倒茶——你們坐吧。”

  兩個人斜簽著身子半坐在椅子上,接過茶都沒有敢吃。他們都是常常面君奏對的,但今天坐的椅子和乾隆一樣高,覺得心裡有些忐忑,都稍稍伏低了腰身。正思量著如何開口,乾隆聲音悶悶地一笑,說道:“入門休問榮枯事,但見容顏便得知——過了元宵節,除了尹繼善在廣州奏來的摺子,沒有好消息兒。朕已經慣了,聽拆爛污摺子。你們只情說起。”

  “這封摺子是訥親和張廣泗奏來的,倒是報的我軍大捷。”傅恆雙手將折本捧給乾隆,沉吟著說道,“請主子先御覽一過,奴才們有些想頭容再細奏。”

  “嗯——用這樣的紙寫摺子?”乾隆接過折本說道。但也就是這一句話,他沒有再說什麼,仔細看那洋洋灑灑數千言的折本。

  劉統勛從來沒有捱乾隆這麼近坐過,此刻漸漸定住了心,偷眼打量乾隆,只見他穿一件藍芝地紗袍,套著石青直地紗納繡洋金金龍褂,項上的伽桶香朝珠油潤潤的,映著窗外的光熠熠閃亮,一雙腳蹬著青緞涼里皂靴,回蜷在椅子腿間,全身壓在肘上伏在桌面上一動不動,蹙額皺眉全神貫注地凝視那份摺子,一條梳得很仔細的髮辮在項下搭了半個圈,又從項後垂下去。已經年過不惑的人了,看去還是那麼頎秀,冠玉一樣的面龐上毫不見皺紋,立坐行走,都顯得十分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絡濃密得漆染一樣的髭鬚,還有眉棱上幾根微微翹起的壽眉,換個地方,憑誰看也是個不到三十歲的英武青年。劉統勛不禁暗自掂掇,這主兒每日要披閱七八萬字奏摺,還要接見大臣,騎she布庫樣樣不誤,吟詩弄賦間棋書自娛,虧他怎麼打熬得這麼好的筋骨?又想到方才見的那群容色艷麗花枝招展的嬪御,哪個不是伐性之斧……正自胡思亂想,乾隆已看完了摺子,問道:

  “劉統勛,你發什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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