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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主子!”劉統勛忙將思路從不該想的收攝到該想的地方,陪笑道:“奴才是走神了,瞧主子這麼好的身子骨兒,想著自己好福氣……”

  乾隆點點頭,仰望著殿頂的藻井,似乎在想什麼事情,又隨口問:“你兒子今年中了進士,是第幾名呢?”

  “回萬歲的話,二甲第二十四名。”

  “叫劉墉?”

  “是!”

  “是不是個黑大個子、說話帶點嗡聲的那個?”

  劉統勛有點迷惑地看一眼滿臉茫然的傅恆,他不知道乾隆離開金川的摺奏,突然問起這離題萬里的事是什麼用意,怔著答道:“那正是犬子,何敢勞動聖問!”

  “朕缺人才呀!”乾隆喟嘆一聲,從肺腑里長長透了一口氣,語氣變得暗啞陰沉“——文的武的,都缺!”他雙手在椅把手上一撐,緩緩站起身來,悠悠地在殿中踱了兩圈,倏地轉過身來問道:“傅老六,嗯?是不是這樣?”

  傅恆正大睜著眼看他,猝不及防遭這一問,身上一顫:他知道乾隆已經看“懂”了這份假捷報摺子,因離座一躬,正要答話,見乾隆捺手示意,忙又歸座欠身說道:“回萬歲爺的話,天下之大,人才代有層出。朝廷缺人才,是輔臣之責。而今文恬武戲,貪風漸熾,吏治又見不靖,這都因奴才辦事不力,主上聖明,臣罪難道!”

  “不要這樣說,一人是一本帳。”乾隆不勝慨嘆,悠著步子款款說道,“但你這話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大凡太平日久,君王易生驕奢之情,臣子易生怠墮之心。文恬武戲,這個話說得好!——可朕萬沒想到,情況何止於此呢?現在的河工銀子比聖祖時增加了四倍有餘,每天還哭窮,河漕照樣決潰、淤塞!一層一層的官兒,各按職分瓜分銀子,割朝廷、刮百姓肥自己!一層一層往上哄!文的如此,武的更是越來越不中用,怕死愛錢打敗仗,打了敗仗還欺君!”他用手指無力地點點那份奏摺,“你們必是看出了這個東西的蹊蹺,訥親,他當了慶復第二,連寫摺子用的折本都留在刷經寺,讓莎羅奔用了去登廁!”他突然漲紅了臉,一把抓起摺子撕得粉碎,“呼”地一擊案厲聲道:“這兩個混蛋——誤國——混蛋!”

  傅恆和劉統勛幾乎同時從椅中彈立起來,匍匐在地。幾個太監嚇得臉雪白,爬跪到案前收拾碎紙屑,被乾隆一腳踢倒了一個,吼道:“滾出去!誰叫你們獻勤來著?!”傅恆見乾隆氣得渾身亂顫,膝行趨前連連叩頭,說道:“皇上,且息……雷霆之怒……聽奴奴奴才奏……”他喘息了一下,說話才流暢了些,“現在說訥親失事,還是猜想。奴才以性命身家擔保,訥親決不敢步慶復後轍,與莎羅奔私訂和約。何況松崗還在我手,下寨也是極要緊的軍事衝要。如果沒有再戰餘地,訥親和張廣泗也不敢寫這樣的摺子……您少寧耐些,等一等兒。奴才料著川撫金輝,不日之內也會有摺子奏來,那時才能知道前線實況……”

  “金輝?”乾隆冷笑一聲,壓著氣說道,“他是訥親取中的得意高足。十二年從縣令遷升到封疆大吏。這正是他報恩的時候,敢情不幫著老師來哄弄朕?”

  劉統勛也向前膝行一步,叩頭道:“臣以為,如果訥親敗得不可收拾,金輝也未必敢為他瞞飾。如果尚有勝望,朝廷亦不必計較訥親小敗之愆。前有慶復之事,已經轟動朝野,朝廷體面是要緊的……”

  盛怒中的乾隆冷靜了下來,從袖中抽出一把湘妃竹素紙扇子,慢慢搖著坐回椅上。乾隆想,他一即位便向上天立下宏誓大願,“以聖祖之法為法,作千古完人”,但聖祖在位六十一年,聖文神武膜烈治化,幾乎沒有殺過二品以上的大員。自己才即位不到二十年,已經顯戮了五六個封疆大吏和一個大學士。如果窮追眼下這事,訥親這個“第一宣力大臣”自也難逃活命。這一條“刑戮大臣”史筆便和康熙沒法比。訥親自小在東宮便隨了他,位分、親情都是無人可比,口詔硃批,不知多少次誇獎訥親“第一”,“有古大臣之風”、“忠君愛國之情皎然域中化外”,現在要殺這忠君愛國的古大臣,自己的體面也真掛不住……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口水,問道:

  “朕以為劉統勛的話也不無道理,傅恆,你懂軍事,說說看,訥親還能不能扳回局面?”

  傅恆在地下碰了碰頭。他根本不信訥親還有再戰能力,更逞論“扳回局面”。如果還能打,情理上應該先收復刷經寺,然後再上摺子報功請罪,何必請旨“調四川綠營維持糧道”?如今前線情勢模糊,單憑一封漫天撤謊的摺子,怎麼回奏這個難題?躊躇著,傅恆緩緩斟酌字句說道:“這要看訥親目下的兵力士氣。糧道已經斷了,訥親還能在松崗固守,奴才想不懂這事。果真在下寨殲敵數千,莎羅奔還能據守刷經寺,這也是想不懂的事。松崗若無敵軍圍困,下寨又在我手,並沒有後顧之憂,為什麼不率大本營回救刷經寺,反而要調四川綠營,奴才這一條也想不懂……”

  他連著三個“想不懂”,聽得乾隆心裡又焦躁起來,問道:“依著你該怎麼辦?”

  “回萬歲!”傅恆已是得了主意,一頓首接著道:“現在調四川綠營使不得,因為綠營兵都在川東川南駐防,調動不能迅速也無密可保。設如松崗我軍被困,不等大兵聚合,訥親就要全軍覆沒,整個四川糜爛也未可知,所以皇上可以手詔訥親張廣泗,略斥其偽情,令其相機收復刷經寺,其餘措置亦依勢定奪,不必絮絮請旨。總之以殲敵為上,‘全軍’第一……主子,金川離這裡幾千里,斷然不可直接指揮的!”

  他沒有說完,乾隆已是心裡雪亮,傅恆說得中肯,情勢極可能比自己想的還要壞得多,他沉默許久,說道:“就這樣辦吧。你代朕起糙這份諭旨。金輝、勒敏和李侍堯,未必都肯替他們瞞著——朕料他們都要有密摺奏進的。”

  傅恆到殿角糙擬詔諭去了。乾隆因見劉統勛還伏跪在地下,呷了一口茶,淡淡說道:“延清起來,還坐著吧。這裡頭沒有你的責任。你沒有當軍機大臣,並不為德才不足,是刑部太離不開你。聽說還是每日只睡不到兩個半時辰?原來朕看好你的身子骨,卻不知道有心疾。增半個時辰吧,睡三個時辰。朕要派幾個大監到你府里侍候。”

  “皇上!”劉統勛聽乾隆這般體貼溫存,心裡一烘一熱,淚水直在眼眶中打轉轉,唏噓了一下,強笑道:“臣是世受國恩的,已經侍候了兩輩子主於。皇上這樣待臣,就是磨成粉,報得了麼?如今盛世,人口比康熙爺時多出一倍不止,好民宵小之徒也多,治安是極要緊的。吏治漸漸也有頹勢,冤獄也不可掉以輕心。臣執掌國家刑典,一個不留心,或jian人漏網,或在殺了好人,豈不辜負了皇上的心?臣恨不得不吃飯,不睡覺,可還有做不完的差使。又怕胥吏下屬哄了臣去,略大點的事,不敢放手。臣知道這樣兒是毛病,可也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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