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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雨,風送滿長川。碧瓦煙昏沉柳岸,紅綃香潤入梅關,飄灑正瀟然。朝與暮,長在楚峰前。寒夜愁歌金帶枕,春江深閉木蘭船,煙渚遠相連……

  “好好好!”紀昀鼓掌起身大笑,“不過都是前人之作,沒有新意兒!那年五爺‘活出喪’,尊府門政紀綱王禿子,一邊‘哭’一邊念念有詞,我在旁邊聽,竟天然的是《望江南》詞牌!此刻唱出來豈不得趣?”

  大家聽了都是粲然一笑。這位和親王待人,最是機敏幹練隨和曠達的,處事卻常不循情理,另有一份乖張荒唐。活脫脫精繃健壯的個人,已經四次給自己辦喪事,充了“死人”卻據案大嚼供果。紀昀指的就是這事了。當下弘晝便笑道:“那個殺才瘌痢狗頭,還哭出《望江南》來了,你唱你唱!真的是好,回去我賞他!”紀昀清了清嗓子,像模似樣地枯皺了臉,學著哭喪模樣稽顙捶胸頓足,欲哭似笑地唱道:

  我的爺。“死”得好懵懂……生死簿(兒)上沒注名,閻王急叫判官稟:正在吃香供——呃兒……我的爺,‘死’得忒張慌!里賓外客都不接,裝裹買幡自家忙……呃兒!——沒處敲竹枉

  他學著哭靈作派,丟涕擤鼻“哭”得有情有致,眾人無不聽得哈哈大笑。劉統勛心裡有事的人,笑了一陣,對傅恆使個眼色,道聲“得罪”辭出西花廳。傅恆便也跟著出來,帶著他到小書房坐定。

  “六爺,”劉統勛一坐下便從袖中抽出那份奏章,遞給傅恆,“你看看訥相和張廣泗的摺子。我總覺得不對勁兒,可又不懂軍事。皇上現在先農壇,待會子下來,立馬就得奏上去,怕問起來回不出話去,所以偷空出來討個教。”傅恆笑著接過來,一邊說“你出來走走也好,樂一樂子,這會子氣色就比來時好些——”一頭就看奏章。看著,傅恆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一邊全神貫注盯著折本,緩緩起身從書櫃頂上取下一捲地圖,一隻手熟練地展開了,一時看折本,一時眯著眼看地圖。良久,手軟軟地放下了折本,只是沉吟不語。劉統勛覺得天漸漸熱起來,揩汗問道:“如何?”

  傅恆目光離開了地圖,望著院外刺目的陽光地,手指輕點地圖,篤定他說道:“假的!打了大敗仗了!”劉統勛還要細問,傅恆卻道:“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我遞牌子一道進去,一路說吧!”遂又叫過小王頭吩咐:“小七子,好生招呼客人。”便和劉統勛一同出府。

  四孝乾隆承顏鍾粹宮聰察君聞捷反驚心——

  傅恆在馬上口說手比,一條一條向劉統勛譬說奏摺諱敗邀功的欺飾之處,如同親歷目睹。聽得劉統勛心裡一陣陣發焦。五月端陽毒日頭將午時分照得大地一片臘白,暑氣蒸蔚上來,更覺燥熱難當,待到西華門首,兩個人都已前襟後背濕透。一路進大內,命太監請乾隆接見,劉統勛猶自疑信參半,說道:“聽著有理。太危言聳聽了吧?我軍還占著松崗和下寨呢!”

  “大本營都沒了,”傅恆站在石獅子蔭下,仔細理著汗濕了的髮辮,苦笑道:“刷經寺是運糧屯軍最衝要的地方。訥親不是三歲孩子,怎敢輕易棄守?”

  “看看他寫摺子的紙、墨就知道了。有用這種記帳用的麻紙、臭墨寫報捷摺子的麼?”

  “你是說……”

  “我說他們敗得一塌糊塗,是倉皇逃到松崗去的,連奏摺本子都沒帶上!”

  劉統勛想著官軍大敗,困守松崗的慘景,又想乾隆為籌糧調餉連黜湖廣十二個州縣官,日盼鵲噪夜卜燈花巴望捷報的心情,熱辣辣一片心,傾這麼一桶冰水,該有多麼傷情……想著,自己的心也是一縮,頓了幾下,急跳著要出腔子似的,忙從懷中取出藥酒,對瓶嘴兒喝了一大口,便見卜智一路小跑過來,喘吁籲請安行禮,笑道:“二位爺來得正好!主子在鍾粹宮主子娘娘那呢!豐臺花園子貢來蟠桃,這麼大個,紅尖兒繃鮮的帶著綠葉兒——”他咽了口水“——娘娘說劉統勛當值,叫進去賞用,萬歲爺說,攏共就這麼一簍,叫傅恆也來吧——可可兒的您二位就遞牌子請見……”傅恆不待他再往下嘮叨,向劉統勛一讓,二人便同入永巷。到鍾粹宮垂花門前,又有皇后富察氏的掌宮大監秦媚媚接引進去。

  這裡卻又是一番熱鬧。北房皇后正寢丹墀上橫排一溜長几,分列坐著貴妃鈕枯祿氏、那拉氏、停妃汪氏、陳氏、惠氏、嫣紅、英英等,幾位嬪也自有位置。剩餘答應、常在一應低等媵御十幾人,也都明珠翠璫穿戴齊整,把頭兒花盆底鞋侍候在廊下,卻是沒有座位。正中一席,中間一張安樂椅,斜坐著鬢髮蒼蒼體態慈祥一位老人家,即是當今太后“老佛爺”了。太后東側一邊坐著富察氏皇后,西側的乾隆皇帝,卻沒有坐,原來正在擊鼓傳花遊戲耍子,乾隆輸了,被罰著唱曲兒。見他二人進來行禮,乾隆擺手示意起身,笑著道:“老佛爺,傅恆和劉統勛進來了,兒子更唱不出來了,饒了我,罰酒一杯如何?”

  “你是皇帝,本罰不得的。”大後笑道:“可這是你自定製度,世法平等!既不能唱,說個笑話兒我聽,也是你一片孝心。”

  “好,兒子就獻醜了。”乾隆仰臉想了想,“前明年間內宦專權,有個小太監新得用,奉旨出去採辦。他在外省名聲不大,官員們都不來趨奉,臨回京前作了一首詩。嗯——這樣寫的——”他頓了一下,念道:

  地動山搖奉旨來,

  文武百官不理咱。

  有朝一日回京去,

  人生何處不相逢!

  太后聽了,問道:“這是什麼詩?”“是啊,”乾隆說道:“回京有人奉承說‘真好詩!’他謙遜說‘算不上太好——叶韻而已!’”劉統勛和傅恆鵠立東廊下,聽乾隆的笑話,起初也罷了,愈想愈耐不住,都縮著脖子背臉笑得打顫。餘下嬪妃,也是有的笑不可遏,有的嚼不出味來,陪著呆笑。大後道:“我老了,懶得動心思,這笑話兒太深,再換一個說說!”

  “是!”乾隆陪笑道,“說三個活死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這一說太后便笑,說道:“我就耐煩聽這樣的!”乾隆忙雙手舉杯奉上,“這就是兒子的虔心到了,母親飲一小口!”

  太后呷一小口,指著傅恆和劉統勛道:“別叫他們干站著,桃子一人賞兩個,再取點點心果子,樂一會子再說話辦事去!”站在富察氏身後的宮女睞娘忙答應著,吩咐小蘇拉太監張羅。

  “——三個活死人住店打通鋪。張三覺得腿癢,就拼命撓,撓得指甲上血乎乎的,仍舊不解癢……”乾隆接著說道,“撓到天明,才看見撓的不是自己的腿,李四一條腿被撓得血淋淋的,還在呼呼大睡……”他沒說完,大後己笑得前俯後仰,手裡瓜子兒撒了一地,咳嗽著問,“那王二麻子呢?”乾隆道:“王二麻子半夜尿憋得起來解手,偏那夜下雨,房檐往下滴水,他就以為沒尿完,一直站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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