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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教習不同民間三家村,只講四書五經,做墨卷,分著經、史、子、集四門主課,琴、棋、書、畫四門副課。學生練琴都在西院上課,其餘近枝皇親外戚子弟七門課都在這院裡上。曹雪芹專管教畫,學生們愛他不拘形跡、學識廣博,講學俯拾即來、信手而拈,都喜歡聽他的課。沒進塾屋裡頭已經雅靜。只聽一張張宣紙展開的窸窸萃萃聲。雪芹進來,學生們一齊高喊:“請曹先生安!”

  “各位爺們安!”曹雪芹微施一躬答道。他看了看牆上掛著的素宣紙,一笑,提起筆,在學生們早已磨好的墨池中一蘸,又在涮筆碗中略一滾動,向紙上橫筆塗染,點畫勾頓信手抹去,一轉眼間便塗出一塊爬滿藤蘿的臥石,藤蔓上點點綴綴或盛開,或含苞,或低垂,或昂揚繪了不少觸鬚和小花穗,問道:“這是什麼?”

  “石頭、葛藤!”

  “石頭,金銀花!”

  “石頭,薛蘿!”

  雪芹笑道:“這是寫意畫,不必硬去追求藤蔓名目,心之所至,畫即所現。如果留心,還可見此石是黃石頭、深褐色藤精、墨綠葉片、淡青色觸鬚、紫褚色花朵。所以僅潑墨亂抹是遠不夠的,要能墨出五色,只在淡濃相宜、用水用墨、腕上著力都在正鋒與偏鋒上見功夫。有人畫墨jú,畫出來卻是黑jú,像黑紙剪的窗花,就在於他不是從自然,是在那裡‘描’jú,就難得見好。這裡腕力的剛柔,都要隨心應變,才能恰到好處,其間遠近、巨細、實虛都要先有成竹在胸……別小看了畫石頭,世上靈石頑石如洹河沙數,沒有兩塊是一模一樣的,同是一靈鷲峰,百人即有百態,誰能寫出它的‘靈飛’精神,就入了坐照境界。同是一塊三生石,誰能繪出世外情緣,見了這個‘緣’也就入了神化之境,如果繪點頭石不出佛意,繪太湖石不出水意,那畫兒看起來就味同嚼蠟了。從形似到坐照,出神入意除了學者自家天資,非老老實實到山野里看石頭不可,你偷懶兒,老天就不成全你!”他口說手畫,一張張畫著泰山石、黃山石、峨嵋石和各色藤蔓爬勢,都齊排掛起,教學生自家比較,又教學生畫,畫出來掛起講評,學生們被他引入勝境,一個個大睜著眼聽得心馳神往。突然未坐一個小學生大聲問道:“先生,你讀過《紅樓夢》沒有?那上頭有塊女媧補天石,還有青梗峰也是石頭!阿瑪說,沒人能畫好這兩塊石頭,你能不能給我們畫個范樣?”

  學生們頓時一齊鼓掌,紛紛叫道:“請先生示範!”

  “是永瓊七哥兒啊!”曹雪芹微笑道,“你看過《紅樓夢》?”永瓊是愉恪郡王允耦的孫子,已經襲了車騎將軍爵位,愉恪郡王沒有在朝辦差,除了從幸隨駕,不出王府一步,最是循規蹈距的王爺,居然連孫子都知道了《紅樓夢》,曹雪芹一則心慰,一則又頗不安,遂笑道:“我也沒見過這部書,這就難辦了。”小永瓊道:“如今誰家沒有本《石頭記》?先生沒聽說,士大夫家無《紅樓夢》,降品一級?”學生們又起鬨,吵叫:“先生哄我們,請先生畫!”

  正熱鬧得不堪,隔牆南塾屋裡也是一片吵鬧,似乎桌椅板凳都在作響,還夾著稀里嘩啦碗破硯砸的聲響,幾個學生又哭又鬧又吵又打,聽不清個頭緒,滿院都驚動了。便聽明禮堂那邊有人吆吆喝喝出來,卻是宗學副總管劉羽清,用手絹抹著紅紅的大鼻子,邁著方步到南塾屋門口,問:“葛效信,你怎麼了,爺們這麼鬧,你也不管管!”此時各塾屋裡的“爺”們早聽有熱鬧,老師們哪裡約束得住?一窩蜂歡天喜地蹦跳出天井,嗷嗷叫:“打架了,打架了!快看三英戰呂布羅!”雪芹隨著學生們出來看,聽葛效信解說半天,才知道隔壁塾屋也為《紅樓夢》的事惹出一場大打出手。

  事情是從怡親王世孫永琅引起的。他從家中偷了王府《石頭記》抄本,上課時兩手插在桌下偷看,恂郡王允禵的二兒子弘春瞧見,又央求著借過來看,永琅心軟就借了。弘春還沒看完,貝子弘景又借,卻又被懿親王的世孫永珹硬借了去。永珹父祖雖然勢力平常,但他本人卻是當今天子乾隆的親生第四子。因懿王無後,過門兼祧的,弘暻、弘春都是在雍正手裡犯過被黜的宗親近枝,如何敢違拗這位天子骨肉?只好借了,待歸還時,永琅一翻書,少了兩頁,追問時三人互相推諉。弘暻、弘春兩個“叔叔”惹不起兩個侄子,在下頭互相埋怨,已經私下打了一仗,弘春吃了虧,乘著葛效信教字兒不備,一硯台飛向弘暻,卻砸翻了永珹的茶碗,永珹料是永琅支使人報撕書之恨,當堂起身指著罵:“我日你奶奶,敢暗算我!”永琅也是世宗過祧怡王來的孫子,從小驕縱慣了,回口就說:“我看你不是人,撕我的書,還日我奶奶。我奶奶就是你奶奶,你亂倫!打他個亂倫的種!”……於是一堂書法課頓時打成一團。

  劉大鼻子聽明白了,掂量掂量四個學生,自己一個也惹不起。因將火沖向葛效信:“還是你這老師不地道。師道尊嚴,你但體尊自重些,何至於爺們就鬧得這樣?”罵得葛效信垂首不語。曹雪芹在旁看不過,在旁說道:“劉總席說話這麼沒分曉,這干葛老師什麼事?學生們年歲小,鬧氣是尋常事,不管哪個爺,也都有理管著,該教訓還得教訓,不然,要這宗學幹什麼?”

  “曹沾你老實著點!”劉羽清因葛效信是允祿王爺門人介紹來的、也不敢過分斥責,雪芹一開口他便揀到了軟的,立時瞪起牛蛋眼橫聲兒說道:“就是你沒上沒下不講師道,慣得爺們都不聽老師的。你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敦老二、敦老三撐腰子麼?”又問葛效信,“葛老師,你說,曹沾上回在你跟前,都說了我什麼話?”眾人一聽又出了新題目,都把眼來看葛效信,聽葛效信說道:“曹芹圃說,說……你是勢利眼,管不好這宗學……”

  這下子炸了窩,這些皇家小子有的瞪眼,有的跺腳,興高采烈地喊叫:

  “嗷嗷——勢利眼!葛效信也是勢利眼、王八蛋、混帳、王八蛋!”

  曹雪芹被葛效信當場反戈,氣得臉色雪白,傲然看著天上一重又一重壓上來的秋雲,許久才咬牙道:“渾濁!”劉羽清被學生們臊得滿臉通紅,卻只衝雪芹吼道:

  “渾?嫌渾回你自家疃糊風箏去!”

  “糊風箏!”雪芹冷冷微笑道:“無論在哪裡,做什麼營生,也比這地方乾淨!”說罷一拂袖出了二門。

  森涼的風從照壁後迴旋一遭,呼地把曹雪芹袍角撩起老高,暗得黃昏一樣的天穹,灑落幾點冷得透骨的雨點。三十八修巨帙文人皆驚心絕奢望痴官染痰瘋——

  乾隆要在熱河過冬,紀昀十月就奉旨回京籌辦《四庫全書》。他一回北京,立即召集禮部、翰林院、都察院、國子監全體閣僚大臣和各司堂官,連著十天會議,說明乾隆“稽古右文”的聖意,布置征書籌辦事宜,下令各部除常規例行部務外,所有人員全部到文淵閣分檢圖書,又令奉天故宮、圓明園管事、內務府,速將文溯閣、文源閣和避暑山莊文津閣,將所有圖書原封原裝運往文淵閣,以備輯校。與會除了官員,還有一百餘名致休文臣、京師直隸名流碩儒,所有翰林院的庶吉士、編修也都來“恭予盛事”。紀昀也真不畏煩難,白日主持會議,徵求與會人意見,晚上就在軍機章京房裡寫節略條陳及各種建議,一份上奏乾隆,一份發邸報,一份交謄本處,謄發十八行省所有督撫、提督、將軍。每日只睡一兩個時辰,餓了渴了就著點心到侍衛處吃胙肉,喝點茶就又去辦事。乾隆雖然遠在承德,卻每天都有硃批聖諭給他,都是夜間寫了,用八百里加緊,限午前送到紀昀手中,憑回執繳旨,除了每日送一枝人參過來,還特旨令太醫院派三名御醫輪流在紀昀跟前,有病醫病,無病防病——自有清開國,皇帝待臣子如此優遇聞所未聞,那紀昀越發勤勉,連去東廁解手也是一溜碎步快走,見了熟人也都招手即了。直忙了一個月,各閣圖書匯集,修書館址、校閱謄錄人等的辦差規矩,乃至吃喝拉撒睡諸項事宜無不妥帖,又密密麻麻寫了一份萬言奏摺,親自謄錄著人快送承德。此時,編纂《四庫全書》的事已經成了轟動朝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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