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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余意尚仿徨……

  眾人聽完這淒婉吟唱,一時四座寂然。張宜泉不住搖頭嘆息:“怎麼寫來?太哀傷,太淒涼了!”雪芹笑道:“那是小說!這是你們替古人落淚麼!其實這首古風也平常,只合了石兄當時景遇心境,就別有一般滋味了。我還沒有給它起名字,這是畫龍點睛的事,想了幾個都不合適,諸位能幫幫忙,曹沾就不枉吃你們的酒了。”

  “叫《紅粉將軍詞》!”阿桂頭一個說道。“太俗大俗!”何嘯林連連搖頭,低頭沉思有頃,“不如叫《凌波神女》。”張宜泉道:“這個不沾武氣,像是洛神,也不怎樣!”脂硯齋道;“我覺得不如直寫《恆王將軍姬歌》!敦敏說:“婆娑將軍!”敦誠道:“我看叫《炯娜將軍》!”

  曹雪芹都一一搖頭。笑道:“都不合適。這是個奇女子,詩名兒也要奇,才配得勻稱。”敦誠笑道:“本來就是個傳奇女子,又不是史籍所載,我們何必替雪芹嘔心瀝血——咱們吃酒,不管它了!”說著舉壺,一愣,衝著裡屋叫道:“芳卿嫂子,再添些熱馬尿來!”

  芳卿在裡屋脆生生答應一聲:“哎——來啦!”芳卿提著一把錫壺出來,笑著往酒壺裡倒酒,說道:“小的鬧著吃奶,大的纏著講故事兒,就忘了兌酒了。有你們吃的呢!只別喝醉了,跟上回似的,橫一個、豎一個撂在我炕上兩三個,吐得一地的酒菜,難道不傷身子?”敦誠笑道:“嫂子是越發出落得如花似玉的了,也胖了,容光煥發——要不是敬著雪芹,我們動起你的念頭可不得了!”芳卿啐道:“死樣!滿口鬼話連篇,灌你的黃湯是正經!”笑著去了。敦敏追著聲音望她背影喊道:“我那裡有個抄本《聊齋》呢!那裡頭都是故事兒,下回給你帶來哄寶兒玩!”

  “鬼話——鬼畫!”曹雪芹一直沒留神他兄弟倆和芳卿說玩笑話。一拍案說道:“何不就起名叫《姽嫿將軍詞》?!”

  眾人都是一愣:怎麼會用“鬼話”作這首詩的名字?只見曹雪芹以酒醮指在炕桌上畫出“姽嫿”二字,解說道:“這個詞出自宋玉《神女賦》,原是說女子美好貞靜,加上‘將軍’二字,就合著了林四娘身份故事兒。這詞近代已不多見用它,讀起來也新奇,豈不甚好?”大家聽了都是一笑。敦誠道:“雪芹這回沾了我的光了。我要不叫嫂子出來,沒有那番說笑,你哪能尋得這樣的靈機?你要敬我一杯——”端起門杯就自飲了,敦敏道:“如今紀曉嵐正在為朝廷收集圖書,現放著這麼好的書,我們何不薦了進去,叫他編進《四庫全書》也是一件趣事。”

  “別別!”曹雪芹一邊為眾人一一斟酒,一邊正容說道:“我正要說這事,我是個小百姓、閒人,寫書也只為給小百姓看,給閒人解悶兒。所以這書里絕不涉及軍國大事,更不敢妄議朝廷大政。紀大人編《四庫全書》令旨早已下到宗學了,只有經史子集、政論文論的書才能入選。紀曉嵐這人並不愛《聊齋》、《紅樓》這些稗官艷情的書。他有他的一套,什麼都來真的,要寫得煞有其事,引經據典才能入他的法眼。別看紀公恢諧風趣,他可不是前朝高士奇一流人物,那是個老閱風塵世故、深諳人情天理的經綸大臣。我也不要沾惹這樣的貴人。”“就是,”敦誠打著酒呃說道:“那其實是個油滑的老夫子,滑稽風趣都為了掩他的世故!如今的人在盛世裡頭越混越聰明。皇上聖明不讓聖祖爺,可臣子呢?越看越他媽都是一群滑頭!就傅六爺和訥中堂好像還有點人樣子。像熙朝里的名臣如熊賜履、郭琇、周培公、趙良棟、李光地,如今橫看去,怎麼一群這些個!沒一個及得他們的!”阿桂道:“你說的太絕了,孫嘉淦、史貽真、范時捷、尤明堂、尹繼善也還看得過的。”“孫、史二人還算有點熙朝遺風。”敦誠酒湧上來,忙喝一口茶水,“范時捷、尤明堂兩個半吊子,尹繼善打打太極拳,究竟於朝事何補?當年唐賚成上書北闕、拂袖南山,大笑歸去,那種丈夫氣概,如今不見這樣的,都成了陰柔世界,成了女人——呃!世界……像我們的長官高大舅子,還屢蒙嘉獎!鬼知道他在山東怎麼‘剿匪’來著。專會弄、弄女人,平白把個土財主弄到德州當鹽稅司頭兒,和他老婆明鋪夜蓋睡覺,護著短,打青幫的板子。劉統勛——呃!你看他硬直,這會子准在勒逼吳瞎子不要招惹高大舅子呢——那個跑堂的叫肖路的,雪芹還記得吧?先前在高升酒家,他跟六爺當差,上樓扶著,下樓讓著說——‘走好您哪!’的那個傢伙,如今做到五品!不知怎麼日鬼弄棒槌地投了張中堂的門子,嗖嗖地升!繼善上次寫信給衡相,衡相給他寫回信我在跟前,信里說——呃呃!肖某人既可造就,可負一方之責,給他一個道試用亦、亦可……這不又要升了!”他的酒意已到十分,敞胸乜眼、口滯舌澀,不管三七二十一,橫批亂評,一筆抹倒許多當世要人,曹雪芹生恐他再說下去,連傅恆棠兒也不饒過,忙著打岔,要醒酒湯。敦誠這時已經是玉山傾頹,咂巴著嘴仍在絮叨,“這世道是盛是衰誰能說得清?萬種豪華原是幻,何是造孽,何是風流?曲終人散有誰留?為甚營求,只愛蠅頭!一番遭遇幾多愁?點水根由,湧泉難酬……硯齋老兒的詩寫得真不錯……芳卿嫂子,敦老三又***要撂倒在這裡了……”

  隔一日,阿桂便北上去承德覲見乾隆,曹雪芹因宗學開教習會議,也沒有去送。清早起來匆忙地扒了幾口飯,幫著芳卿刷鍋洗碗完就要到差應卯。大毛毛已經八歲,小毛毛只有兩歲,都還在炕上挺著,聽見說爹走,一骨碌翻身爬起,跳下炕就追了出去,一個摟著脖子叫“阿爹,西院羅二伯家大狗子吃重陽糕,我要!”小毛毛扯著辮子叫:“昨兒你說給我買蟈蟈籠子,怎麼說了不算?我要去!”曹雪芹蹲身一手一個摟著,說了許多“悄悄話”仍不管事。芳卿出來一把一個拽著,說道:“就這麼光著脊樑跑出來?誰凍傷風了,我不帶他去逛玉皇廟會——你快走你的吧,也沒見個大男人和孩子粘粘乎乎的!”雪芹方笑著去了。

  右翼宗學離曹家並不遠。進西直門直往東約里許地,向南踅進一個狹窄的夾道,就是宗學胡同。外邊的門面只有多半間房寬,土灰色的老城磚一臥到頂,瓦檐上的黃蒿長有一尺多深,甚是不起眼。但進裡邊就不一樣了,三進院子,中軸最大的正堂“學禮堂”,比六部大堂還要寬敞,兩廂廂房也十分高大,朱欄雕板,內廊是一色的青磚地,大玻璃窗里張著蟬翼紗帷,十分闊氣,這是嫡派皇子皇孫們讀書的地方。從這門向西,又一處院子,房中的陳設就嫌簡陋些,這是遠支宗親和前來趁讀的大臣子弟讀書處,再向西是烏鴉鴉一片大花園。從明禮堂大院向南兩進再向東綿延,是這些公子王孫們帶的家人、長隨、車夫、轎夫的歇息之地,東南角另設一個大門,寬得夠兩乘轎對出對入——有轎有車的都從這裡出入了,其實走正門的倒寥寥無幾。曹雪芹進了二門,便聽裡頭雲板夾磬已經響起,滿院亂追亂跑的學生把鳥籠子、馬鞭子丟給家人,沒頭蒼蠅般鑽進書塾——廂房裡去。丟得一院子雞毛毽、琉璃蛋兒、石頭塊、泥巴堆兒,幾個內務府聽差的拿著掃帚掃得狼煙動地,因見教寫字的教習葛效信夾著一大卷子紙站在一邊捂鼻子躲灰塵,問道:“不是今天教習會議的麼?怎麼又要課學生了?”葛效信笑道:“是莊親王給咱們劉大鼻子來了封信,說紀章京就要過來巡視宗學,說這裡學生整日胡混,竟不是為上學做學問,都是衝著有狐朋狗友玩兒,或者圖得那二十兩月例來討飯吃的,皇上有旨叫紀昀糾察,整頓這個宗學,叫劉大鼻子小心吃飯傢伙。會議也就這碼子事,課完學生才開會,無非說一聲,叫我們早來點罷了。這不是劉大鼻子的老伎倆麼?”雪芹聽了一笑,仰臉看看,說道:“天陰了,這時節雨下得容易,今日要踩泥路回去了。”說罷便進了西廂南邊第二塾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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