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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昀能辦事,能吃能幹能熬,十分難得!”乾隆接紀昀摺子。當晚宿在鈕祜祿氏房裡,就著燈細細讀了,用手撫著紙道:“累得走路都打瞌睡,還肯自己謄摺子,字寫得一筆不苟!可見其忠忱之情啊……”鈕祜祿氏給他端來一大盤子哈密瓜,還有一盤子紫微微的葡萄,小心地用羹匙柄挑著瓜瓤,笑道:“那是皇上親自選拔的人才,還錯得了!不過我也聽說他愛吸菸,喜歡作踐人,像個能吃能喝的粗長工。如今主子待見他,聽說見人都不大理睬,主子見他,還要提攜教訓才好……”乾隆正拈了一粒葡萄含在口裡笑著聽,見是這話,立時斂了笑容:“朕該怎樣如何,自有朕的道理,這種事你還插口,不怕處分?紀昀這一個月辦的事,換了別人一年也未必辦下來。他累極了,禮數不周也是自然的。粗長工?那些不會用長工的才嫌長工吃得多呢!山東頭號大業主吳老秀才招長工,第一關就是比吃烙餅,吃不進二斤乾麵烙餅的不收!”

  他的話雖不疾言厲色,卻說得鄭重深沉。鈕祜祿氏頓時臉一紅,忙福一福,說道:“我說錯了,那是女人見識。我是個有口無心的人,主子最知道我的,從不敢說政務。主子您得體恤我這沒心眼的——不的下回紀公進宮,我隔簾兒給他蹲身賠不是,成麼?”乾隆知道她生恐自己惱了拔腳去了,聽她說得可憐兮兮,一笑說道:“你上他下,你滿他漢,你女他男,背他說話,賠什麼不是?歷來后妃太監干政,沒個不把政務弄得七顛八倒的,朕要聽你方才的話,給紀昀沒意思,不就錯了?祖宗這個法則,就為防微杜漸——給朕磨墨,朕還要再坐一會兒,”鈕祜祿氏頓時一顆心放下,雙手捧過一方端硯,半側著身子磨墨,乾隆見她怯生生的,也覺可笑,又笑道:“也有能吃不能幹的,我在山東賑災,見過吳老秀才開革的一個長工,一腳能把石滾踢得豎蜻蜒似的立起來,讓他去割麥,還不抵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鈕祜祿氏笑道:“上回省親回娘家,他姨姨家也有一個,是個大飯量兒,人家編了個口訣,說‘大肚漢,大肚漢,能吃不能幹,一頓吃了兩桶飯,挑了二斤半,壓得直出汗——世界大了,什麼樣人都有呢!”

  乾隆聽了格地一笑,琢磨著這個口訣兒“能吃不能幹……挑了二斤半,壓得直出汗……”漸漸笑得渾身發抖,手中的茶杯也傾得半斜,說道:“這個詞編得有趣!這樣的臣子朕也不要一一笑出一身汗來,好輕鬆!”他站起身,兩臂平伸,大大伸展一下,盤膝坐在炕上小卷案前,鈕祜祿氏忙又跪著替他加一盞聚耀燈。在橘黃色明亮而柔和的燈光下,乾隆顯得格外氣定意收,拉過紀昀的奏摺本子,在後邊敬空處寫道:

  文人著書立說,各抒所長。或傳聞互異,或記載失實,固所不免,果其略有可觀,原不妨兼收並蓄。即或字義觸礙,如南北史之互相詆毀,此乃前人偏見,與近時無涉,又何必過於畏首畏尾耶?朕辦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於天下,豈有下詔訪求遺籍,顧於書中尋摘瑕疵,罪及藏書之人乎?若此番明切宣諭後。仍似從前畏疑,不肯將所藏書名開報,聽地方官購借,將來或別有破露違礙之處,則是其人有意隱匿收存,其取戾轉不小矣!此批謄清轉張廷玉、鄂爾泰閱,即行明詔頒布天下周知。欽此!

  寫完在燈下又瀏覽一遍,滿意地說道:“你這墨不但香,還帶著寶色,字看去就精神多了。紀曉嵐一筆好字,朕不能叫他暗笑了去。”想想,又提筆另拉一張紙,寫道:

  諸事既備,爾可稍事休息,至少不可少於三日。任事都不必去理他。勞乏過度,最易心血短缺失眠,所以要補些。著人賜些當歸與你,雞湯熬好,每晨服用。膚盼下次見爾,仍舊武人氣概,燈下又及——長春居士

  從懷中取出一方小璽,鈴上了,交給太監,說道:“叫傅恆過目,立刻發紀昀!”

  次日上午辰時,明詔已到紀昀之手。皇帝關懷,情辭懇切,剛上一點乏意的紀昀立時又全無睡意,督著上書房、軍機謄本處的吏員立即發往各省,因思兩江浙閩等處民間圖書最多,又趕著給尹繼善寫信。和著詔旨一同發出,自忙到大色斷黑,嚼了一盤胙肉,喝了一杯釅茶,然後倒頭便睡。頃刻之間軍機章京房已是鼾聲如雷。

  五日後明發詔諭即到南京,尹繼善當庭拜了黃匣子,打開詔文讀了讀就放在一邊,叫人去請巡撫范時捷、布政使道爾吉過來議事,自己便拆看那信,信寫得不長。前頭報聖安,寒暄數語,後邊切入正題:

  茲事浩大,仆惟竭愚公之志耳,兩江江浙人文之地,家有圖書插架琳琅者不可勝計,散征民間版籍,正宜借重吾公。公原命赴兩廣之任,今上已有兩番詔諭駁回部議,以資熟手。萬不可存暫任之心,怠忽輕易,則必失聖望。惟征書一事,查借私藏,或靳矜惜愛,或畏懼後禍,此亦不易強索,惟以善言導之,規以聖意勸其慨借,善本宜購者以金贖,余皆以印信借據用後壁還。此亦清風俗正人心之大事,弟惟勉命從事,所慮者左右助力者乏人,仰兄留意體察人才,薦之庫館備用,匆匆無任感激。

  看罷方折起頁子,即見張秋明甩著步子進來,十分利落地向尹繼善一躬又一揖,臉色又青又白。一絲笑容也沒有,逕自站在籤押房當央,說道:“司里差事弄不下去了,請制台主持公道!”

  “哦,弄不下去?”尹繼善翻起袖裡子,雙手捧詔書小心翼翼放進匣子,又把信折起塞迸袖子,看也不看張秋明一眼,說道:“——所以你又來找我?如今你成了我的一塊臭膏藥了,貼上要尋我的事了?”張秋明冷笑道:“制台是江南王麼!有您撐腰作對,下頭人誰還聽我的?您就要走的人了,橫身兒和我們屬下打彆扭,這何苦呢?再說,‘一枝花’一案,是我臬司衙門主辦。如今下面廳里的司員都徑直向您匯報。把我這按察使倒撂在一邊,今年刑部的案匯叫我怎麼寫?”

  尹繼善看著這位整日尋事的下屬,半晌突然一笑,說道:“你天天來說‘一枝花’。其實當初這案子最早是交結你的,你沒有理嘛!我忙極了,只想告訴你,你沒有一個字說對了!這是總督衙門,所有江浙兩省的軍政、民政、財政、學政、法司,沒有我不能管,沒有我管不到的,你是聽參的人,還是本分一點。曉得一點上下之禮。從明日起,我的戈什哈就要把你攔在儀門外——真奇怪,我怎麼會選了你這麼個人來作臬司,想起來就羞死了!”自從上次當眾齟齬,這個張秋明突然變得瘋了一樣,三天兩頭來纏尹繼善,有時連會都議不成,尹繼善也只是耐著氣兒冷冷打發他回去,今日第一次發作,連一句髒話也沒有。卻字字如刀似劍,若冰若霜,旁邊站的戈什哈都聽得心裡發毛,張秋明也被他激得打個愣兒,說道:

  “你——?你不見我?就是張衡臣,他敢說這話?”

  “他不敢我敢!我立時要見巡撫,藩司們議事,你請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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