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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剛落,乾隆笑得“噗”地將一口茶全噴了出來,紀昀躬下身子笑得渾身發抖,問“後來呢?”“後來就落了個‘糊塗四兒’的名兒。”傅恆笑道,“肖路正是庸人有厚福,後來又升選為南京同知,為慶賀升官請客,因為老婆糊塗,肖路這次親自作陪,請的都是憲眷,有江南臬司太太,南京道太太,還有南京城門領太太。他在軍機處做過事,面子大,下頭還有一群奶奶太太,擺了兩大桌。請了老城隍廟最好的廚子,辦得十分豐盛熱鬧。一時陪客到齊,專等主客。先來的一位是道台夫人,坐了第二位,接著城門領太太來,穩穩重重坐了第三位。這和官場一樣,誰男人大,誰坐首席。官越大到的越遲,這也是自然之理,一二十雙眼睛巴巴地望著花廳門,都等著張秋明婆娘大駕光臨。

  “一時人來報說‘臬憲太太來了!’眾女人不約而同站起身來笑臉相迎。肖路和糊塗四兒趕忙迎上去寒暄,眾星捧月似的把張秋明家的圍在中間,夾七夾八的奉承話說了幾車。張夫人穿著三品誥命服色,似笑不笑地和眾人說話,忽然一抬頭,看見端坐在第三位的城門領太太,臉上就變了顏色。似乎想回頭走,又猶豫了一下,狠狠瞪了糊塗四兒一眼。

  “糊塗四兒以為她嗔著城門領老婆怠慢,忙說‘憲太太來了,你怎麼還大咧咧坐著,連個規矩也不懂?’那女人只一笑,什麼話也沒說。”

  說到這裡,乾隆已是明白,笑道:“這女人必定是旗下的,張秋明家夫人敢情是她的奴才?”

  “主子一猜就是!”傅恆笑道,“這女人是棠兒的族妹呢!張秋明女人正是她家包衣奴才,是上憲夫人又是奴才,當下就尷尬萬分。張秋明夫人忙著除去誥命服。眾人以為她要落座,誰知她怯生生走到城門領夫人跟前,紅著個臉,插燭似地拜下去,說‘主子吉祥,奴才給您請安了!’這一下,弄得眾人都目瞪口呆。

  “大約這張秋明夫人平素人緣兒不好,棠兒妹子有意當眾刻薄,也不叫起,說‘我也難得你來請安。今兒是肖老爺家的盛情,賞你吃飯,瞧他兩口子面子,你坐著就是。’

  “這一來眾人頓時亂了陣,先一個座次就沒法排,論官位,三人之中城門領最小,偏偏最大官的太太是她的奴才。肖路和眾人慌亂了一陣子,竟不知該如何斡旋。棠兒妹子說,‘既然他男人官大,她坐上頭好了,我迴避就是!’說著就要起身,那臬司夫人膝行幾步,向眾人求告,‘我的主子在,我怎麼敢坐?你們坐,我在旁侍候就是……’說著,委屈得雙淚齊流。

  於是公推棠兒妹子坐了首座,張秋明家的穿著青衣侍立在側,如同奴隸,給她送箸斟酒,捧盂遞巾伏侍,一時又叫她給眾人敬酒。她到底是省台方面大員夫人,通省官員見他男人誰不畏懼禮敬。這般模樣‘敬酒’都覺擔待不起,連肖路兩口子也如坐針氈,瞎張忙,亂應酬。棠兒妹子是個粗疏人,只旁若無人據案大嚼。一席筵下來,大冬天的,人人一身大汗。棠兒妹子欣欣然,糊塗四兒兩口惶惶然,張夫人悻悻然,眾人則稀里糊塗……為這個過節兒,肖路三次到臬司衙門賠罪,到底得罪了張秋明,實缺也沒補上。”

  傅恆講完這故事,乾隆只一笑,說道,“這是個鬧劇,棠兒妹子也是過分,但這是規矩,誰也沒法子。如今開國已久,功臣貴戚家道中落的有的是,有的成了趕車把式,有的當喪車槓夫。還有在碼頭上搬運雜物的。奴才們官位大,高車駟馬招搖過市,他們心裡難受,遇上了,哪有不生氣的?上回工部尚書高克己來哭訴,他坐轎過正陽門,碰見先前主子家二公子背麥子,當著上千的人把他喝斥下轎,說:‘二爺背麥子累疲了,給我捏巴捏巴按摩按摩,替二爺把麥子背回府去!’他只好當眾給他主子捶背捏腿兒,又覓人背麥子到家……說起來這是祖宗家法,禮應如此。其實朕深恨旗人大爺們不爭氣。打聖祖起,就留心他們的生計。分地給他們種,他們賣了;扣他們皇糧,他們搗估著在朝的爺們到皇帝跟前叫撞天屈,竟成了一大群吃白食的無賴!”說罷又嘆。傅恆深知,這其中乾隆有更深的難言之隱:自康熙四十六年開始,朝廷整頓旗務,屢次失敗,就為旗務之間介入了政爭。各“黨”紛紛討好旗人,拉攏力量,非但沒有把旗務弄好,反而畫虎類犬,愈來愈糟,愈來愈沒法弄,竟成了誰也不敢沾惹的痼疾。傅恆邊想,邊笑道:“主子別為這事太焦心,這是一鍋夾生飯,一時也無良策。旗人靠打仗生發起來的,太平這麼久,都成了功臣子弟,聰明點轉業了的,仍舊榮華富貴。人窮了,什麼下作事作不出來?這種事歷朝代都有,劉秀是帝室,以至於賣米;劉備也是帝裔,以至於賣糙鞋,將前比後,有什麼分別?”

  “朕有時靜夜深思,也甚恨滿人不爭氣,玩鳥籠子、串茶館、餵肥狗、栽石榴樹一一還生怕生的葸兒少了!轉思自己也是個滿人,有什麼法?”乾隆一臉的無可奈何,拍手一攤說道,“上回十六叔老莊親王爺和十四叔進去給老佛爺請安,朕後去一步,前頭已經下了話——太后說有幾十家皇族沒差使,家裡揭不開鍋——還不是允祿背後說話?——太后她老人家你們知道,只要有人叫苦,她就急得不得了,見朕就說,朝廷若錢緊,她寧肯節儉些,別叫旗人、皇族受委屈,硬叫下旨給旗人每月添五錢銀子!”

  這實際上已經進入政務議論,紀昀見傅恆蹙額沉吟,說道:“這是太后仁慈。皇族裡有窮了的,該照應自然照應,應該視為家政,不可與國政混到一處。旗務奴才不熟悉,但奴才知道,旗人並不是因為缺錢,而是被慣壞了,越是加俸越吊起胃口來。還是要從生業上想辦法。能夠自食其力才是。”

  紀昀說著,傅恆已經在思量,忽然靈機一動,說道:“想給他們都安排差事是不成的。既然不會讀書做官,不能漁樵耕讀,又恥於作生意,現在大小金川有軍務,可以從旗人中招募,那裡要多少差使有多少。”“這恐怕……”乾隆吮嘬著嘴唇,似乎有些犯難,“誰來訓練他們呢?這些旗奴,不能做事,驕縱傲上的能耐還是不小,誰肯做這樣的惡人,來管理這群鐵頭猢猻?”傅恆笑道:“奴才自然知道。最下三賴窮極潦倒的旗人,攀三拉五也能和個親王說上話。但說到根子上,是皇上的定心,您有了定心,奴才就有辦法!”

  “朕下這個定心,有何難哉?”乾隆眉頭一舒,心頭大為快意,一揮扇說道,“當年三藩之亂,聖祖用儒將周培公平定察哈爾、尼布爾王子之叛,就用的是在京散秩旗人。但如今更不比當年,旗人更為腐敗,誰是今日的周培公呢?!”他忽然大為興奮,“仗,有得打的!大小金川只是起個頭兒,朕這一朝要打出個穩穩的萬里疆域!打起仗來能治百病,旗人這疲墮懶散的病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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