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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句接一句頂得乾隆無話可答,竟似和乾隆拌嘴一樣。乾隆涵養再好,也不禁惱羞成怒,眉棱骨急跳兩下,臉黑沉下來,本來就略長一點的臉更拉得老長,斷聲喝道:“別以為你資歷深,你比上張廷玉了麼?你是什麼進士?哪一本書教你和君父這樣講話?你也承認今日天下大治,又說朕不是堯舜之君,這是什麼意思?”

  尤明堂像個燒焦了的老樹樁子似地彎腰站著。無論乾隆臉色多麼難看,他全然不看,佯裝不知,說道:“堯舜以天下為公。皇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強,正是繼承先帝餘緒、宵旰勤政之時。大修園林,恐不符皇上孜孜求治之至意!圓明園已用去一千萬銀子,至今還不成規模,避暑山莊也用去七百萬,聽說還要再撥。年復一年的這樣下去,朝廷有多少家底抖落不盡的?”這是連軍機處都掃了進去,傅恆不禁臉一紅,卻只裝什麼都沒聽見。紀昀是力主修園子的,銀子都是經他手劃撥的,不能再沉默下去,在旁說道:“你說話太不思量,其學術也不純。皇上修這兩處園子,並不為自己享樂。避暑山莊為秋獵行宮,天子大汗起居之地,又要接待內外蒙古諸王,能不能連這裡蒙古王爺行宮都比不上?還有,圓明園,那是在北京,四夷萬國朝見天子之地,內設各國房舍建築,也為的柔遠撫夷的大政。如今遠洋外夷來貢來朝的愈來愈多,毓德清華玉貴天尊,難道不要宮室行館相配?國家財力充盈之時,民間多有無業之民,與其在地方滋事生非,出些工錢養活他們,朝廷又有了接見外夷的地方,難道不是兩全其美麼?再說,將來園子修好,太后自然要移居其中,褒忠表孝,天子為天下先,這也是天理人情!”尤明堂立即將他頂了回來:“你原來學術如此之純!我和你一道去各省看看,哪一省饑民少過五萬,就治我妄言之罪!告訴你,除了蘇杭寧略顯富庶,北方老百姓家無隔宿之糧的多得很!坐在軍機處,看看下頭遞來的摺子,就以為天下熙然,男有所耕,女有所織,老有所養,少有所撫,這就是你紀昀的學術?——皇上,紀昀逢君面諛,乃是一個佞臣!”

  “就你懂得學術?什麼叫佞臣?不識大體,沽名釣譽才叫佞臣!”乾隆蒼白著臉,厲聲道:“朕有比你要緊得多的事情,你退下去!——等著處分旨意!”

  尤明堂行禮起來,轉身退了出去。傅恆看著他踽踽而去的背影,顯得蹣跚踉蹌,仿佛老了十年。瞧乾隆時,也在目視他的背影,臉色已和緩了許多。只聽乾隆長長出了一口粗氣,臉上已經回過顏色,說道:“一個孫嘉淦,一個史貽直,從先帝爺時就聒噪。這人越老火性越大,原來是小聒噪,現在是大聒噪,索性梆梆地和朕對口兒。真掃興,不看園子了!”紀昀說道:“他不該說我是佞臣。但我佩服他這份膽識,自古歷朝,廟堂上如果沒有聒噪臣子,那個江山就要出毛病。”

  傅恆不知乾隆要給尤明堂什麼處分,聽他這份口氣,略覺放心,見乾隆懶懶地轉身回殿,一邊隨侍在側,一邊說道:“紀昀這話說的有大臣之風。奴才以為,孫嘉淦、史貽直是一類,有話就說,尤明堂和范時捷又是一類,是辦事的臣子,到憋不住時才說話。朝廷有幾個肯說話的,無論對與錯,總歸是好事,處分就免了吧?”

  “你怎麼那麼害怕處分?”乾隆笑道:“朕不取其言,還要取其人。尤明堂當戶部堂官近二十年,家裡窮得只有三個使喚人,這樣的官如今是越來越少,豈能不給予‘處分’?紀昀遭了他的碰,就由紀昀去傳旨,加給他一級,賞雙俸!”三十四笑話連篇皇帝開心訓誡諄諄皇后講情——

  乾隆一腦門子遊園心思,給尤明堂攪得乾乾淨淨,雖然不怪罪,也覺意興索然。回到延熏山館猶自對窗發怔。傅恆和紀昀沒奉旨意不敢走,又不敢問,只好木偶似地並排站在紗屜子旁,不時用目光睨著乾隆。

  “要是皇帝真能像戲裡的皇帝那樣,該有多好!”許久,乾隆才感嘆一聲,說道,“——有事出班啟奏,無事捲簾退朝,想怎麼行賞就怎麼行賞,想怎麼花錢就怎麼花錢。”他若有所失地一笑,“可惜,那都是些昏君,亡國之君一一這是聖祖爺跟我說過多少次的話,也是他老人家的感慨。如今想來,真像夢一樣。”他呆呆地看著外邊,抿了抿乾澀的嘴唇,沒再說什麼,兩手輕輕卷著那張圓明園規劃圖,捲起,遞給傅恆,這才說道:“交給戶部,傳旨給他們,按原數每年減半撥出銀兩。這個尤明堂!唉……朕原打算在有生之年看著修好這園子的……”他搖頭苦笑一下,下邊的話便未出口。傅恆思量著,笑道:“臣以為不必重起新園子,現在已有圓明園、暢春園、西苑、西海子,將它們連接起來,規模也就蔚為大觀,就地勢擴修開去,重新點綴西洋景物,可以省一大筆銀子,已經修好了的立刻可以啟用——逐年修、逐年用,總名兒仍叫圓明園,這麼作實惠,聲勢也小點。不然,就尤明堂不說話,花錢花得受不了時,御史們一窩蜂地叫起來,反倒有失朝廷體面。”

  他這樣一說,乾隆又高興起來,說道:“就照傅老六的意思。修園子的事朕獨斷一下。因為你們這些當家大臣,準定是不同意的。果然張廷玉、鄂爾泰天聾,你和訥親地啞。你現在這一說,既體念到朕的心,又顧及到下頭辦事人,倒真的是兩全其美。你今年是而立之年,比訥親還小著七歲,到底年富力強,心思靈動。”紀昀便忙湊趣兒說笑,道:“主子說起‘而立’,我倒想起一個笑話兒,尹繼善主持南闈,出題‘三十而立’,有個冬烘秀才起講,說‘今日乃知古人體氣之羸弱,年至三十才能起立治事’。尹繼善叫了他來,他還嘵嘵置辯,說‘聖人原話還有錯?’尹繼善說,‘照你這麼說,五十知天命,就是會算命了,六十耳順,六十歲之前必定都是聾子了……’”他沒說完,乾隆已是哈哈大笑,“好,好!本朝人物,本朝故事,可以入‘笑林’了!還有人來說,紀昀給棠兒湯餅筵上的那詩,朕也笑得肚子疼!”傅恆忙也逗趣兒討乾隆開心,笑道:“後來我問棠兒,棠兒也笑得前仰後合。棠兒是個懂事女人,要遇上肖路婆娘那種糊塗瓤子,不定鬧得什麼樣兒呢!”乾隆便問,“肖路?肖路是誰?”

  “原來軍機處的雜役,納捐選出去當了縣令。主子還記得劉康那個案子,他是干證。”傅恆笑道:“後來轉鄭州州判,肖路要和同僚上下聯絡,又不便出面,就叫他老婆小四兒擺桌子請客,請的是知州夫人、典史夫人和長吏夫人。四個女人坐齊,小四兒便請教各人貴姓。恰那長吏老婆姓伍,知州夫人姓戚,典史老婆姓陸。還沒舉筷子小四兒已經大怒,把酒瓶子往桌上一墩說:‘我在娘家排小四兒,你姓“五”(伍),她姓“六”(陸),她姓“七”(戚),好哇,都比我大!要再有一個,莫不成姓“八”?’一頓生氣,竟撂下客人回了後房生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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