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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壑松風

  一望可知是聖祖康熙的手跡,兩邊的楹聯卻空著。紀昀心思極靈,立刻便上了心。一路走一路看,果然園中所有的舊聯已全部撤掉。海子旁邊有一座八角亭,亭欄邊可以垂釣。向東眺望,但見雲山朦朧,秋嵐淺淡。向西一帶,是幾排瓦舍,並不十分高大,紀昀問時,才知道是專門為皇子蓋的書房一一再向西里許,是一片開闊地,約莫四五十畝大的一片海子,旁邊另樹一座坊門,是用一整塊青石鏤刻而成,也是新造的,門前鵠立著十幾個小侍衛。紀昀便知已經到了駐曄之地。正門倒廈前,設著一張御榻,一望可知是乾隆接見臣子的地方,因地面軒敞開闊,坐在榻上可以遠眺,近則見湖光山色,遠則覽千岩萬壑,夏天坐在這裡,無論見人辦事,穿堂風徐徐吹過,半點暑意也不會有。紀昀不禁掂掇:這主子可真會享福……進門稍向西,就是延熏山館,也是丹堊一新,紀昀張著嘴,挪動著腳步晃著腦袋左右顧盼向北細看,仿佛是個佛堂,山館前幾十步,是一座戲台和正殿相對,中間種植了不少說不上名目的奇花異卉。正看得興致盎然,聽殿中的乾隆說道:“紀昀,你這狗才,傻乎乎地東張西望,像個大臣模樣嗎?”

  “臣看花了眼了!”紀昀忙一邊答應,一邊一溜小跑進殿,到東暖閣窗下,見傅恆也站在一邊,向乾隆請安道:“這裡真是秀色動人啊,看也看不夠。禁苑不奉旨不能遊覽,不趁主子召見時看看,哪得個機會呢?”起身又對傅恆點頭致意。

  乾隆案上擺著長長一幅捲軸,兩頭拖在炕上,上面畫有點點線線,卻沒有潑墨著色,又不像畫兒。他一手扶著那圖,微笑著看看紀昀,說道:“這園子剛新修過,朕也還沒有看。你既來了,就是緣分,我們一路出去走走,邊走邊看邊說事情如何?”傅恆和紀昀見他如此好興致,忙都承歡。傅恆笑道:“這園子我看了幾次,以為都走熟了,今兒進來,還覺得新穎,多少處都不認得了。東湖邊那個假山石怕有十萬斤吧,怎麼一下子就移到了西邊?”乾隆點點案上的圖笑道:“修園子說到底也是不急之務,如今朝廷富了,才敢想修這個圓明園,才敢翻新這座避暑山莊。這是聖祖和世宗爺想了多少年的事,到朕手裡才算真的要圓夢了。”言下神色既得意,又帶著感慨。

  傅恆心裡是不贊同京師熱河兩頭大興土木修造園林的,抱定了“守拙”的宗旨,不表明態度,只跟著往外走。紀昀卻是興高采烈,跟著亦步亦趨出來,口中道:“皇上垂拱九重,致天下於極盛,九夷萬方冕旒朝拜,自然得有應有的體尊,這才能顯示我大清央央天朝的風範!”乾隆站在儀門旁,用扇子指指東邊,道:“那邊‘萬壑松風’你已經看過,少著一副楹聯,你替朕想一想,出個句兒朕聽。”紀昀心裡暗道一聲“慚愧”應口吟道:

  雲卷千峰色泉和萬籟吟乾隆含笑點頭,又指那座石峰,問道:“這座山沒有名字,叫個什麼好?”紀昀端詳了又端詳,說道:“這山像華蓋,又像靈芝。依臣拙眼,應該起名‘彩華’或者叫‘翠芝’,不知哪個合乎聖意。”“什麼華蓋,皇家味太重了。就叫‘翠芝’的好。”乾隆又遙指佛堂:“你看那座佛堂,也沒有聯。皇后很喜愛那裡,你起一聯看。”

  “是!”紀昀忙道。仔細看那處景致,都隱在極茂密的老樹間,只好從虛而擬,詠道;

  自有山川開北極天然風景賽西湖

  聲音剛落,乾隆又指著佛堂邊一座樓:“那樓呢?”紀昀道:

  疑乘畫掉來天上欲掛輕帆入鏡中

  “擬個匾額!”乾隆命道。紀昀答道:“是。”

  雲帆月舫

  “好!”傅恆原覺得紀昀有點謅諛味兒,見他對應如此敏捷,也不禁大聲喝彩:“說得切,不落俗套,不失佛堂本色——這是要功力的!”乾隆笑道:“匾額、楹聯連用兩個‘帆’字,還要仔細推敲。”目光搜求景物,還要再問,卻見尤明堂快步從東邊過來,不等他行禮,乾隆便笑道:“老貨來了,不必行禮,你也不要擾了朕的清興。”尤明堂答應一聲:“是!”然後向乾隆一揖,便站到一旁。

  此時正是未末時牌,日影西斜照得秋樹山湖一片蒼翠明媚。秋風一起,湖搖樹動,起伏不定,極目西望山色水景,萬樹攢綠,丹樓如點,有田疇、有林木、有小橋流水、有蒼藤古蘚……真箇清芬雜錯,極為磅旎。紀昀不禁喟然長嘆,說道:“臣雖薄有小才,面對此景,恐怕要智窮詞竭呢!”乾隆一笑不語,徐步下階,到儀門外才問:“尤明堂,你似乎有要緊事?”

  “原來是有的,”尤明堂面對美景,臉上毫無表情,“主子不叫奴才擾興,奴才今日不敢說了。”乾隆用扇子點著他笑謂傅、紀二人:“你們看看這人,當年頂得世宗爺和十三爺直噎氣,如今又要掃朕的興了。你,還有孫嘉淦、史貽直,遞上來的本子朕都看了。這園子都是聖祖爺那時就起意要修要造的,不趁著有錢,什麼時候才辦?”尤明堂道:“當年聖祖爺要修避暑山莊,世宗爺諫勸,說‘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仍在熱河中’——舉的是民間口語兒,說的也是實情。聖祖爺也就停撥了銀兩。照著奴才的見識,這仍是不急之務。有錢,還是用到大小金川,用到賑濟災民,使天下陷入水火中的人得拯救於衽席之上,然後有君父游悠之樂,才算得堯舜之君。”他直倔倔地說出來,乾隆臉上沒了笑容。“你是說朕不算堯舜之君,不肯後天下之樂而樂?”尤明堂躬下身子,語氣卻毫不容讓,說道:“皇上乃是明君。唐宗、宋祖與我朝聖祖皆是英才明君,亦不曾以堯舜自居,何況皇上!”

  至此話趕話的已成僵局,一君一臣,乾隆橫眉居高臨下,死盯著尤明堂不語,尤明堂躬身向地,也不抬頭看乾隆的臉色。傅恆早就聽說過尤明堂是個“橡皮棒褪”,折不斷、打不爛。連權威赫赫雍朝第一王爺允祥都讓他三分,平日見他隨和雍容,今日一見之下才曉得名下無虛。傅恆想說幾句調侃話和緩一下氣氛,卻又咽了下去,他還要聽聽乾隆的。乾隆呼呼喘了一陣粗氣,似乎平息了一點怒火,不溫不火地說道:“你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可謂三朝元老,朕不打算怎麼樣你。只你說的‘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卻在熱河中’,那是聖祖年間的事,你今日說出來,就有謗君之嫌。這承德城現有五萬餘百姓,你實指出來,哪一家百姓在‘熱河’之中?”

  “沒有。”尤明堂道,“但奴才也沒有說假話。”

  “嗯?!”

  “御駕來此狩獵,旨意一下,承德即開始清理。所有無業游民、無戶籍身份的流民、乞丐、化緣道人、掛單和尚半年前都被趕了出去。”尤明堂道。“城裡留下的非商賈即財主,當然‘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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