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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乾隆此刻想不到錢度,他全身心都陶醉在煙光紫霧籠罩著的沸騰人群中。兩次蠲免天下錢糧,賑濟各地災區災民,朝廷花了一千多萬銀子,又少收了兩千多萬。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在百姓中的聲望已經超過先帝,接連幾年天下大熟,民殷物豐也是可信的,但親身感受這樣狂熱的擁戴稱頌,還是多少有點意外驚喜。他坐在鏤刻得玲瓏剔透的錯金九龍鬚彌座上,神色慈祥地俯視著他們,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與責任,想到自己還能賜予這些生靈以很多東西,能把繁榮和富裕留存在人間,他又覺得自己無比尊貴。這至高無上的權力與財富都是上天和祖宗賦予他的,再由他向子孫傳遞……他在“大清國萬萬年”的喧嘯之中,內心一陣陣激動,臉色變得cháo紅,他一次又一次起身,雙手平伸向人們答禮。直到避暑山莊正門外,他才從無盡的遐思中清醒過來,因見東蒙古諸王都跪在大倒廈門外石獅子旁,便吩咐:“內外蒙古王爺都來了,降輿,朕走幾步疏散疏散。”傅恆便忙傳旨。十幾個軍機處章京和禮部尚書尤明堂都是累得滿頭大汗。紀昀是承旨專門負責乾隆糙詔文秘事宜,早已守在山莊門口,見乘輿已經落下,忙匆匆過來施禮相陪。

  “各位王爺都是遠道而來,辛苦了。”乾隆只向紀昀擺了擺手,滿面春風地笑道:“起來吧。明兒在煙波致慡齋,朕還要設筵款待——今兒還有政務,且請各位道乏吧!”眼珠一輪,又問,“怎麼好像人多了幾個似的,禮部遞到奉天的單子,只有十一個王爺來承德呀!”傅恆一直隨駕扈從,聽這一問,便目視紀昀。紀昀忙趨步上前跪奏:“主子,多了四位台吉王爺,都是打准葛爾過來的。有台吉車凌、車凌烏巴什、車凌孟克和阿穆爾撒納——”他放低了聲音,像是耳語一般,悄悄地奏道:“准葛爾部內訌,這幾個部是投奔過來的……”他沒說完,乾隆已擺手制止了他,問道:“請新來的幾位台吉過來,朕見見!”尤明堂便大聲傳旨,通譯官嘰哩咕嚕一陣蒙語,便見幾位王爺從後邊躬身趨出跪下,一個個自報名姓道:“臣台吉車凌、車凌烏巴什、車凌孟克、阿穆爾撒納恭見天朝大博格達汗乾隆爺!”

  通譯官聽他們說的蒙語,正要翻譯,乾隆擺手示意不用。他用目光親切地審量著這四位西蒙古台吉。車凌年在五十歲上下,車凌烏巴什和車凌孟克都還是二十幾歲的青年,阿穆爾撒納在四十歲上下。他們都是五短身材,渾身顯出鐵錚錚精悍之氣,裹著團龍蟒袍,白狐尾垂在胸前。乾隆眉棱骨一挑,眼中放出又驚又喜的光,用極純熟的蒙古語說道:“萬里來朝,你們不容易!既然家裡有些不和家務,就留在承德多住些日子。朕在這裡給你們各人蓋一座王宮,家務事慢慢再商量,成麼?”

  “皇上!”為首的台吉車凌向乾隆叩首,說道:“我們不得已放棄了家園和糙場,但是不能放棄自己的家族臣民。我們是帶著族人一起逃亡出來的。”

  “哦!”乾隆身子一震,轉過臉目視傅恆,傅恆見他面帶慍色,忙道:“這件事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一直跟著主子,這樣的大事敢不奏聞!”乾隆便問:“你們部落都出來了?你們是賢王!一共有多少人,現在什麼地方?”

  “一共是三千一百七十七戶,一萬六千七百二十一人……”車凌說著,嗓子已哽咽難受,“在沙漠瀚海走了一年零四天,途中又渴又餓,死了兩千多人,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到達烏里雅蘇台,剛剛安置下來。我們在進京途中聽說皇上巡幸奉天熱河,就沒有再去北京,趕到這裡的……這一路的艱辛苦楚,真是一言難盡……”他伏在地上,胸部劇烈地起伏著,旁跪的車凌孟克頭一個支撐不住,以嘶啞的沉悶的嗓音長號慟哭,車凌烏巴什也就跟著放了聲兒。

  乾隆的臉色沉了下來,這樣大的事,駐節烏里雅蘇台的邊將居然敢不奏報?但他立即否定了這一想法。平郡王福彭是個謹慎人,雖說因患寒腿在張家口,駐西域各大營的將軍提督不會不稟知他,他也不敢隱瞞,這樣的好事也不必隱瞞,還是軍機處沒有當成大事,或者張廷玉、鄂爾泰自行處置了,沒有來得及奏聞。他漲紅了臉,暗思:“這個張廷玉和鄂爾泰竟如此專斷?”……但此時此地都不是仔細想事情的場合,他又慢慢恢復了平靜,問傅恆道:“烏里雅蘇台的將軍是誰?”

  “是兵鍾麒的大兒子岳汨,已經病故出缺。”傅恆朝夕跟著乾隆,雖猜不透他想了些什麼,辨貌聆聲,已知乾隆心中震怒,遂更加了小心,低眉順眼地笑道:“——主子曾加爵賜他兒子進士出身——現在烏里雅蘇台掌軍務的是定邊左副將軍成袞扎布。”

  “是成袞扎布幫你們安置。”乾隆用蒙語說道,“他都給了些什麼,夠用麼?”

  “成袞軍門很照應,從軍中撥給我們五百頭牛,兩萬一千隻羊,還撥了四千三百石糧食。”

  乾隆咬著下唇思量,這個數目他還滿意。他笑著點點頭,說道:“這點東西只夠維持眼下營生,得有個圖遠之計。蒙古人沒有糙場,就像白雲沒有天空,這不成。嗯……這樣,紀昀這就退下去糙詔:三部車凌部落編設旗盟,叫‘杜爾伯特賽音濟雅哈圖盟’吧!車凌為盟長,車凌烏巴什和車凌孟克為副盟長,劃烏里雅蘇台周圍八百里糙原為他們的牧地!糙詔完後,朕御覽後發給張廷玉和鄂爾泰,叫他們回奏處置事宜。”頓了頓又道:“你們在承德沒有王宮,暫時由四夷館接待。在行宮裡撥出房屋,一切供應,不得低於東蒙古諸王。還有,各王爺帽上都有東珠,你們也要有。傅恆傳旨內務府,四位台吉,每人都是十顆東珠!”四個西蒙古王爺原都跟著策凌阿拉布坦侵占過喀爾喀蒙古部落,懷著個畏懼的心來投乾隆。窮蹙之人,但願皇帝能免罪容納已屬望外,想不到乾隆一句不提他們昔日罪愆,恩禮相待,替他們想得如此周到,原先一片悲悽之心,頓時化作滿腔感激之情,搗蒜似地叩頭謝恩,一邊頌聖一邊流淚。乾隆見科爾沁親王博爾濟吉特。佳誠躬身站在內蒙古王爺班首,便抬手叫了過來,囑咐道:“他們空手到烏里雅蘇台,那裡糙場、水塘比不了你們,天氣也太冷,且風沙極大,安了家暫時也不能樂業。血濃於水,你的家底子厚,飼料由朝廷配他們一些,你要撥出點家當幫幫自己人,你有什麼打算?”

  “回皇上話,昨晚我們已經見過。”佳誠恭恭敬敬地說道,“東西蒙古,漠南漠北蒙古都是一家人。我贈送他們二百匹種馬,五百頭種羊,還有一千五百頂牛皮帳篷。如果不夠,還可以再撥些過去。我已下令屬下各旗,不分主奴平民,不許到烏里雅蘇台和兄弟爭牧場。皇上既有這旨意,我一定更加留心。”乾隆又絮絮囑咐了許多,方才命駕進了行宮。

  紀昀回到驛館,因不熟悉西蒙古疆域及其中政事紛擾,怕詔書寫得不合體例,特傳叫四夷館的堂官和禮部的尤明堂同來參酌。寫好了,又送到行宮外專為軍機大臣設的籤押房讓傅恆過目。這才遞牌子請見,即時便有旨意,著紀昀至延熏山館覲見。紀昀還是第一次進這座橫亘百里的大行宮,隨太監進來,繞過儀門,但見滿院都是烏沉沉、碧幽幽的松樹,高可參天,粗可環抱,遮得地下一絲陽光不見,甬道的正中有一座三楹正殿,正門上懸著一塊碩大的泥金黑匾,上面書著四個顏體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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