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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慶大人、張軍門請安!”

  “不必了。”張廣泗一反平日頤指氣使倨傲難犯的作派,看了看不吱聲坐著發呆的慶復,神色黯然地抬手叫起,說道:“慶大人和我都無‘安’可請啊!要真安心,也不必七死八活地到這裡來了。”

  一句話便將眾人打懵了,一個個都回不出話來。在岑寂中張廣泗徐徐起身,望著殿外朦朧暮色,臉色變得愈加蒼白,說道:“不能不叫人傷情啊!慶大人是遏必隆公爺的後裔、大學士,位極人臣的人,親臨前敵來和我們這群丘八為伍,為的什麼?為了效忠皇上,為了建功立業!我呢?自小兒就給聖祖爺牽馬出征,經歷過和布通、大唐古拉山、青海雲貴,大小戰陣一百多場,主將有能耐,我立大功;主將窩囊,我立小功;我自己為主將,從來沒有吃過虧。原想的話,自古無百勝將軍,難道上天要成全我張某人?也還想帶著和我滾打出來的這些弟兄,有個好結果兒。又想,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這一仗利索打下來,體體面面地棄戈還山頤享天年。這裡除了阿桂,都是跟我幾十年的人,憑本心說,我的話有假沒有?”

  “沒有……”

  “恐怕我未必能如願的呀……”張廣泗輕輕坐了回去,“莎羅奔男女老幼,全族不過五萬人上下吧。我呢?三路接敵軍馬合下來就有七萬人,還不連輜重、糧道、醫藥、倉庫守軍……打下一個堡子,常常連敵人影兒也不見,就要死上百人,燒幾間茅糙棚子,也算‘功勞’奏上去,為的是大家平安,好生把仗打下來,慢慢補皇上高天厚地之恩……”他眼睛裡突然涌滿了淚水,在燈光下閃爍,“可現在呢?北路軍、南路軍,一個大仗沒打,逃兵合計有小七千人!這叫什麼仗?娘的,我這叫什麼‘大將軍’?我怎麼打出這樣的仗?我真愧死了!”

  鄭文煥暗自嘆了一口氣。他也是張廣泗的老部下,從來畏懼張廣泗,沒見過他這副模樣,想想這些誅心語,心中一片悵惘,擰了一把熱毛巾遞給張廣泗,低聲勸慰道:“大帥不必傷懷。軍事無進展,聖上焦急,有幾句責備話是常情。岳老軍門——岳鍾麒在位,雍正爺一天七道旨,罵得他魂不附體——照樣還是保全著!仗沒打好,是我們不爭氣。說句真話,這種鬼地方兒,能扎住營,能活下來就了不起了。我們竟是和這沼澤泥潭、山林老洞、和這鬼天氣打仗!莎羅奔是土著人,占著地利,這鬼地方也真像迷魂陣,樹林子裡明明有人,圍住了,衝進去,連個地fèng也沒有,連個屁影子也不見!莫明其妙就有人中了箭,she箭的弓也找不到,尖樁子擺在泥潭裡,踩上去治都治不好……”他說著進入金川之後的“戰事”,猶自驚魂不安,忽然意識到了點什麼,又正容說道:“但我覺得我們還是必操勝算:總歸我們還是沒有大傷元氣,其實力超過敵人;如今深入金川地域,兵士們已經熟悉了這裡天候氣象,可以說敵軍武器裝備、訓練還是不及我軍,糧源更不能和我軍相比。只要真能尋到莎羅奔的主力,包圍了狠剿猛打,再沒個不贏的。我的這些見識是和下面弟兄們參商多少次了,不知慶大人、張大帥有何布置,我們一定聽命赴湯蹈火。”“鄭軍門這話對!”慶復是戴罪立功來的,心裡比張廣泗格外急了一層,忙道:“天時人和我們占了,地利也有一小半。我看可以一戰!”說罷看看張廣泗。張廣泗心裡雪亮,說到九九歸一,慶復是指揮不了這些兵的。他從來統兵打仗,都是獨往獨來,這次上下瞻對之戰,由於慶復攪到軍中,敗了自己要負一半責任,勝了慶復要奪去一大半功勞,心裡要多彆扭有多彆扭。但乾隆急於平定金川,並不理會慶復和他這點芥蒂,竟在他的摺子上加批:“勿謂朕不能洞悉爾之心思,以為敗則由慶復為爾分謗,勝則可咎慶復前戰之失——朕已另告慶復,勝則與張廣泗同榮共貴,敗則與彼同失首級。爾之前功與此罪朕絕不共計!”情勢如此,他和慶復也只好同舟共濟了,遂道:“慶大人與我同心同德,艱難跋涉到你南路軍,為的就是打,為的是早日克敵立功。鄭軍門的話我看有道理,不知諸位兄弟有信心沒有?”

  “有。”

  “沒吃飯,還是肚子裡沒了糙料?!”

  “有!”

  張廣泗留心到阿桂木著臉沒有答應,臉一沉正要發作,慶復在案下暗暗扯了一下他的袍角,冷笑一聲,轉臉問鄭文煥:“前頭我已經下令,把四門大炮全調到這裡,你辦了沒有?”

  “回軍門,道兒太難走,昨天才拉來,炮筒都叫泥沙堵住了,才擦洗乾淨。還要等晾乾了才好使用。”

  “用火烤乾!”

  “扎!”

  “糧食蔬菜缺不缺?”

  “回軍門,不缺!”

  “藥呢?”

  “不缺!”

  鄭文煥見張廣泗臉上放光,知道他要決策下令,忙命:“在木圖跟前再掌幾盞燈!”張廣泗大手一揮笑道:“我閉著眼也知道小金川周圍地理,要木圖作甚麼?不用!”

  “慶大人,大帥!”一直沉思不語的阿桂突然抬起頭來,說道:“標下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嘛。”張廣泗鐵青著臉,身子向椅背一仰說道。

  “扎!”

  阿桂似乎猶豫了一下,很快就恢復了鎮靜,“叭”地打千兒行禮起身,說道:“如果不知己不知彼,這個仗仍舊打不好。我軍六萬,敵軍六千,十倍於敵,到現在沒有尺寸之功,值得好生想想。”他目光炯炯看了張廣泗一眼。

  “唔,唔?”

  “我軍是客軍,北路軍走的旱道,南路軍走的全是沼澤,敵軍是以逸待勞。我們不占天時,至少說不全占天時。”

  “哼!”

  “鄭軍門方才說,地理上敵我共險,”阿桂沒有理會慶張二人滿面怒容,款款說道:“其實我們只是能在險地落腳圖存而已,根本談不上‘共險’。前天,莎羅奔部落里一個老頭子,刺死賴湯將軍部下一個崗哨,派四十個兵去追他,光天化日之下讓他逃進山洞裡,追進去的兵十幾個,只有四個出來的,身上還纏著毒蛇——這似乎不能說是‘共險’吧?”他掃視著目瞪口呆的鄭文煥、紅頭漲臉的慶、張二人和一群低頭不語的軍將,倔強地咬了咬牙,繼續說道:“我不曉得莎羅奔部落里現在怎麼樣,但我軍現在士氣不高,這裡是水路,逃不出去,軍報里說的,北路軍每天逃兵幾十個,軍法司殺人殺得手軟了,改為在軍中服苦役!士氣不高,厭戰思鄉,這怎麼叫人和?”

  慶復早已氣得手腳冰涼,見他還要說,“砰”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叉出去!”“別忙,叫他說下去!”張廣泗心裡已經起了殺機,反而定住了心,格格一笑說道:“聽聽也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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