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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燈守田埂的是個四十多歲的老衙役,他渾身早已濕得精透,披著蓑衣還凍得上牙打下牙,他把燈放在田埂上,在身上摸索著什麼。胡印中伏著身子沿著毛渠湊近了他,才知道他在找煙。煙找到了,將菸袋噙在口裡,便去揭那燈罩,一陣風過來“唿”地吹滅了燈,接著便聽南邊傳來“平安無事羅——”的叫聲,那衙役忙應道:“平安無事羅——有火沒有?想抽一袋煙!”北邊也傳呼:“平安無事羅——有火也沒用!”衙役便不言聲,低下頭只顧用打火鐮打火。這種機會真是千載難逢,胡印中一個大步竄了過去,咬咬牙舉起胳臂在暗中劃了個弧形,砍向他的後腦門,那衙役哼也沒哼一聲便癱倒在地上。然後,他脫衣穿衣,提著那盞瞎了火的燈,大搖大擺地走進鎮,誰也沒有疑他。一直踅到黃粱夢廟照壁後,他把燈扔掉,又從廟的後牆翻出去,幾步鑽進了青紗帳,誰知極近處就有崗哨,大喝一聲:

  “誰?!”

  他也不言聲,稀里嘩啦在高粱地里猛跑,只聽身後篩鑼聲,高喊:“賊往北跑了,快截呀!”接著西邊、北邊也傳來呼應聲:“賊向北逃了,快截!”——人都散在各處,一時也難聚集在一起。但胡印中此時已是驚弓之鳥,不敢再向北逃,踅向東邊,也不辨上下高低,不管潦水泥濘,低著頭向前疾跑,忽然間“噗嗵”一聲掉進了釜陽河,一個旋渦便打翻了他。那胡印中自小在沂河邊長大,水性極佳,一個猛子鑽上來,晃了晃頭,已經清醒過來,倒覺得這是天賜的逃命良機。他穩住了神,輕輕踩水,向東北游去。只見兩岸仍有守望的燈火,暗自慶幸:要在陸上瞎摸亂闖,無論向哪邊跑都是逃不出去的!

  在湍急的河水中,胡印中用盡全身解數隨波逐流,飄了兩個多時辰。眼見東方透亮,才爬上岸來。此刻雨已經停了,曙色中到處都是蘆葦和高粱,四顧沓無人跡。他的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頭暈、噁心,卻又吐不出一點東西。他踉踉蹌蹌地找——找什麼也不知道,眼見前邊黑魅魅的,似乎是個庵廟,便踅過去,被一樹根絆倒跌翻了一個大筋斗,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胡印中發覺自己躺在一問潔白的小屋裡,十分適意,鋪旁的小桌上還放著一碗綠豆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來一吸而盡。剛要坐起來,布簾一動,進來一個道姑,手裡端著一盤粽子。那道姑還沒說話,胡印中眼睛一亮,叫道:“雷劍姑娘!……怎麼會……我是在夢中吧?”

  雷劍不很自然地摸了一下頭頂上的髮髻,抿嘴兒一笑,說道:“哪有這樣的夢,是你命不該絕。昨晚燒得說了一夜胡話,真嚇人……幸虧教主施法救你,要不然小命兒就沒有了!”

  “教主!”胡印中身子一撐坐了起來,頓時感到一陣眩暈,又弛然臥倒,問道:“怎麼這麼巧?我都糊塗了……你們不是去河南了麼?易教主此刻在哪裡?”他拍拍床沿,示意雷劍坐下。雷劍卻不肯坐,微笑道:“可是說的呢,真和說書的一樣,就這麼巧——去河南的道兒到處都是哨卡,堵死了,我們幾個人太招眼,只好退到清河暫避風頭。這裡釜陽河和沙河去年鬧水患,幾座廟都是空的,附近幾十里都沒人煙,就躲進這廟裡。邯鄲出事,直隸不能再呆,她們幾個跟著舵主踏道兒,準備回魯西,再作打算……”她瞟一眼胡印中,忽然臉一紅,推了推粽子,道:“別的沒好的,少用一點吧,呆會兒粥熬出來再喝點。你已經兩天沒進水米了。”

  “兩天!我在這裡躺了兩天?”

  “前天天不明就來了,你一身衙役皮,差點把你扔回河裡。”雷劍笑道:“胡大哥可得謝我!”胡印中凝視著她,半晌,搖頭嘆道:“我沒法謝……”雷劍給他瞧得不好意思,腳尖呲著地,良久才抬起頭,說道:“沒法謝就別謝——枕頭邊有短褲,一會兒你自己換換……別想那麼多。姓燕的投了劉統勛,事情我們都知道了。眼見又要走,你得把身子骨兒養壯一點——我去看看粥鍋。”說罷挑簾出去了。

  胡印中手裡剝著粽子,眼望著外邊的陽光,心裡想:

  “姓燕的,咱倆個今生今世沒完!”二十三生嫌隙少將帶孤軍同敵愾迎敵困金川——

  在乾隆的嚴旨催促之下,慶復和張廣泗二人不得不離開康定大本營,趕往南路軍鄭文煥大營督戰。鄭文煥的大營就設在離小金川鎮不到八十里的達維鎮,離康定也不過六百多里路。慶復張廣泗竟走了半個月才到——那根本不能叫“路”,幾乎一路都是在縱橫交錯的河溪里膛著走。因為岸上的馬幫道多年失修,從雪山上化下的雪水將狹窄的道兒沖得溝壑縱橫,一條一條的深溝又被泥石流淤塞了,十分難走。走了兩天,四匹馬陷在泥淖里,還有一個親兵解手怕臭了大將軍,一去就再沒能回來。有的陷進泥淖里,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泥漿淹到他大腿、胸部、脖項……臨死前慘呼:“張大將軍……我叫周典才!跟我老娘說……”這一天,張廣泗老覺得他那張變了形的臉在眼前晃動。後來鄭文煥派來親兵迎接他們,帶著他們走河膛溪,在齊腰深的流水中行進,還算平安無事。這是鄭文煥用幾百條命換來的見識。張廣泗他雖心如鐵石,也不禁暗自慘然。慶復卻被這幕慘劇嚇得幾天夜不能寐。

  鄭文煥把一文一武兩個上司迎到他的中軍見他們人人滿臉污垢,個個渾身臭汗泥漿,一邊吩咐人燒湯侍候沐浴,並親自到廚下督促造飯,眼見日已西下,便又忙著張羅薰香,進來重新見禮請安,笑道:“勒敏大人,還有個叫肖路的,候補道都在標下大營里,已經叫人去請了。眼下梅雨季節,不能放他們回成都。大人和軍門能平安到達這裡,標下這一刻才得安心。我曾經呈上稟文,勸你們不要來,敢情是沒有收到?這個破喇嘛廟,不抵我們內地的土地廟,沒法子,只好請大人和軍門將就些兒。”

  張廣泗虎著臉,雙手扶膝正襟危坐在繩床上一聲也不吭。慶復換了乾衣服,喝了一碗薄荷水,在這座破喇嘛廟的磚地上踱著,真有恍若隔世之感,說道:“比起路上,這裡是天堂了。你不用窮張羅,有一口熱湯飯就足了,知會你參將以上軍官到中軍大營,我和大將軍要布置軍務。北路軍一路打不下大金川,我們又進退不得。原說五月在大金川會師,中路軍截斷他們入藏逃路,年底有個結果。如今看來,十月能打下大金川就算不錯了——這怎麼向皇上交待?”張廣泗越聽心裡越煩,一抬頭見勒敏和肖路二人聯袂而入,傲慢地將手一擺,示意他們免禮,說道:“我們先吃飯,吃過飯再議!”

  一時室內靜了下來,不大的佛殿只聽匙箸的碰撞聲。戈什哈們將金川形勢圖從東配殿移過來,點上紗罩燈,熏蚊香,默默退出。此刻殿外阿桂等六個將軍已經到了,齊整站成一排,不約而同地偏頭注視著殿內。良久,聽裡邊張廣泗的聲氣:“很好……都叫進來吧……”接著鄭文煥出來,臉上毫無表情打了個手勢,說道:“慶大人張軍門來視察,都進來吧!”於是眾人魚貫而入,齊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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