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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真叫醍醐灌頂。”孫嘉淦不禁也笑了,“我是慮得太多了。”遂將夜宿石頭城小店,遇到墨君子的事說了。又道:“這事我已奏明聖上。照你說法,那個墨君子竟也是個痴人!”

  尹繼善卻沒了笑容,許久,嘆道:“山西白蓮教撮爾小寇中,竟有這樣人物?那天下之大,這樣的人多了,不是我滿洲人之福啊……”

  孫嘉淦和尹繼善都是奉旨辦學差的人,因而第二天便掛了牌子謝絕一切官員拜訪。尹繼善將巡撫衙門事務都卸了,由江南布政使穆薩哈代署衙務,也帶一群看卷師爺搬進了驛館和孫嘉淦同住,這是為了避嫌立的規矩,歷來如此。原想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尹繼善從家裡運來了幾箱圖書,想好好閉門讀書,不料五天之後,轉來山西巡撫喀爾吉善又一份奏稿,仍是彈劾官員貪墨,被告卻又換了一個,是山西學政喀爾欽,詞氣也更加嚴厲:“該員賄賣文武生員,贓證昭彰,並買有夫之婦為妾,聲名狼藉,廉恥喪盡,請旨將喀爾欽鎖拿嚴訊,斬之闕下以做天下貪官墨吏”後頭特加硃批:

  轉發各省巡撫。此稿發孫嘉淦著意看。

  下頭禮部跪奏:“孫嘉淦已赴江南主持南闈”,乾隆的御批寫得龍飛鳳舞:

  孫某赴江南,乃朕之命,朕焉有不知之理?昏憒!禮部尚書、待郎著各降一級!欽此!

  “山雨欲來風滿樓。”尹繼善住在東書房,接到諭旨,立刻到西書房請孫嘉淦看,他仍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氣度,但神色已變得嚴峻起來,“錫公,看樣子這一科南闈你未必能主持,我看聖意,說不定要你去山西主持審讞這個潑天大案呢!”

  孫嘉淦冬瓜臉埋得低低的,一字一句地審量品評著喀爾吉善那份數千言的長奏摺,足有移時,輕輕吁嘆道:“是,我也感覺到了,我覺得聖命已經在路上了。這個案子我看了,恐怕要摘掉幾十名山西官員的頂戴。但我不甚明白,就如你說的傅恆在那裡,欽差大臣是現成的銜,就近辦理何其順當?如不用我,又何必專門叫我看這摺子?”

  “皇上器重你的這點痴忠之心,且你也有煞氣,能避邪。”尹繼善笑道,“至於傅恆,我敢斷言他是喀爾吉善的幕後之主。他不宜出面審理的——”還待往下說,門政氣喘吁吁跑進來,也不及行禮,說道:“中丞,內廷王禮快馬來南京傳旨。剛去過巡撫衙門,撥轉馬頭又來了這裡,現在門口,請二位大人一同接旨!”

  二人一聽“有旨”,早已站起身來。尹繼善略平靜一下,吩咐道:“放炮,開中門,設香案!”

  “扎!”

  這邊兩個人便忙不迭地更衣,孫嘉淦身著神羊補服,九蟒五爪袍子,珊瑚頂戴;尹繼善戴的是起花珊瑚頂子,錦雞補服也穿好了。二人神色莊嚴,各自將手一讓出了書房。便聽前門炸雷般“‘咚咚咚”三聲炮響。二人再不遲滯,搖著方步迎了出去,便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太監雙手賚詔已從中門而入。

  “孫嘉淦尹繼善接旨!”王禮滿身灰塵,滿臉油汗,提勁兒拿捏著到上方香案前南面立定,扯著公鴨嗓子叫了一聲,見孫尹二人已俯伏行禮,展開詔旨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自御極以來,信任大臣、體恤群吏,且增加俸祿,厚給養廉,恩施優渥。以為天下臣工,自必感激奮勉,砥礪廉潔,實心盡職,斷不致有貪黷敗檢以干憲典者。不意竟有山西布政使薩哈諒、學政咯爾欽穢跡昭彰,贓私累累。實朕夢想之所不到。是朕以至誠待天下,而若輩敢於狼藉如此,竟視朕為無能而可欺之主!

  跪在下面的孫嘉淦和尹繼善不禁愉偷對視一眼:果然是這件事。卻聽王禮又念道:

  ……我皇考整飭風俗,澄清吏治,十有餘年始得丕變;今朕即位不久,而即有盪檢踰閑之事。是既不知感激朕恩,並不知凜遵國法,將使我皇考旋轉乾坤之苦衷,由此而廢弛,言念及此,朕實為之寒心!昔日俞鴻圖賄賣文武生童,我皇考將伊立時正法,自此人知畏懼而不敢再犯。今喀爾欽贖賣生童之案,即當照俞之例而行。若稍為寬宥,是不能仰承皇考整飭澄清之意也,朕必不出此也。

  讀到這裡,口乾舌燥的王禮清了一下嗓子,瞟了一眼孫嘉淦,繼續讀道:

  薩哈諒、喀爾欽二案,已著吏部侍郎楊嗣景前往,會同巡撫喀爾吉善,秉公據實嚴審定讞。今著都御史孫嘉淦即往山西,主持全案處置,可視情形相機定奪。務求審實而讞定。勿以親貴而嫌避,勿以涉眾而移心。即若楊嗣景輩有意為之開脫,該御史亦當秉公忠誠體國之意,執法無貴,機斷處置。其所遺學差一事,即著尹繼善傳旨鄂善會同辦理,特此密諭,欽此!

  “臣,遵旨!”

  孫嘉淦和尹繼善深深叩下頭去。

  四十五魯盧生作祟入法網鄂欽差愚昧代行權——

  送走孫嘉淦,尹繼善站在煙波浩渺的長江岸邊只是躊躇。他當然留心到了,乾隆在這道密渝里只是捎帶著提到康熙,沒有提“以寬為政”而只一昧大講“我皇考澄清吏治,旋轉乾坤”。連著山西這兩個貪賄案配這道諭旨,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朝廷又要整頓吏治了。但怎麼整,單憑這道諭旨還難以揣猜:是象康熙那樣,一頭規勸百官“遵法儆心”一頭殺一儆百;還是象雍正那樣日夕查察,順藤摸瓜地抓、拿、抄,一株連就是一大窩子?他望著孫嘉淦那已經變得芝麻一樣大的官艦,浩瀚的江水打著旋兒從腳下疾速流向東方。看著那東流的江水,又覺得是自己站的石岸在向西漂移……他已經想得忘神了。

  “中丞,”一個長隨在身後說道:“離城還有老遠呢。您老要瞧著這裡好,小的們就近弄點酒菜來,太陽已經偏西了。”

  “晤?唔。”尹繼善從遐想中醒過來,回身在望江亭前上馬,說道:“剛剛和孫大人一處吃過酒,哪裡就餓了?咱們一道進城。我去河道衙門拜會欽差鄂大人,就便兒傳旨,然後就回驛站去。你們回去吃飯。”他騎穩了馬,又沉吟了一下,說道:“城東明故宮西邊,咱們那處宅子,只怕有幾十間吧?”

  “是,上百間呢!是隨赫德壞事,先帝爺賞給老爺——”

  “不說這些。把那裡打掃出來,衙里花園住著的幾位先生,雪芹他們,明兒就移到那裡去。”

  “是!要是先生們問起……”

  “就說這邊花園要修,”尹繼善雙腿輕輕一夾,那馬已徐徐而行,“修好了自然還要搬進來住的。”

  他不再說話了。幾匹快馬沿玄武湖的驛道一溜小跑。尹繼善與家人們分手後,獨自去見鄂善。穿過寂無人蹤的一片藩庫區,便見一片茂竹掩著一片青堂瓦舍,河道衙門已是到了。鄂善的欽差行轅,就設這裡。守門的親兵都認得尹繼善,見他下馬便上來請安,要進去稟報,尹繼善卻擺手止住了,獨自走進院來。聽見鄂善正和人說話,便笑道:“鄂公,不速之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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