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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裡立時一片嘖嘖稱羨聲。但詩還是沒人出來對。忽然,翰林中一個六品頂戴的官員,長得又黑又高十分魁梧,四方臉一抬,舉起酒杯吟道:

  灑向人間澤萬方!

  乾隆看了看,卻不認得,看允祿時允祿也輕輕搖頭,張廷玉湊近了輕輕說道:“是去年恩科新取的進士,叫紀昀。”

  “嗯,紀昀。”乾隆盯著看了紀昀移時,見紀昀軀幹魁偉,神采奕奕,眾目睽睽之下一副從容自若沉穩雍容態度,心中頓起好感,笑道:“詩有起承轉合,你合得不壞,朕看你秉賦不薄,象個武人,能食肉否?”

  “臣武夫之魄,文秀之心,最喜食肉。”紀昀頓首道:“自作京官,清苦自戒,十日一肉常患其少。今蒙聖恩,願食一飽!”

  乾隆見他不卑不亢應對有序,心中不禁大喜,招手笑道:“過來,過來!”紀昀忙叩頭起身趨步逕自來到御座側畔躬身侍立。乾隆指著膳桌中間一個大攢珠景泰藍盤子,問道:“能吃完麼!”紀昀看時,是一隻羊辱紅燜肘子。因為肥膩,還沒人動過,約有三斤左右,笑道:“能,且是君父所賜,臣子死且不辭,何況食肉?”乾隆高興得站起身來,竟親自端過來笑道:“既如此,賞你!”此時滿殿文武早已停箸,都看呆了。

  “謝恩。”紀昀卻不馬上接住,先雙膝下跪在地、雙手才捧過來,竟是據地而食,卻毫無羞慚矯作之態,用手將肥漉漉油漬漬的肘子肉一把抓起,頭也不抬手撕口咬,頃刻之間偌大一塊肘子已是下肚。紀昀又將剩餘的羊辱湯一飲而盡,說道:“聖恩即今多雨露,作詩亦得蒙賜肉——臣此一餐可飽三日!”乾隆不禁哈哈大笑,一邊命內侍給水讓紀昀淨手,欣賞地看著紀昀,說道:“看來是個沒機心的,心寬量大,好!”紀昀接口道:“人處五倫不可有機心,量大福亦大,機深禍也深!”

  乾隆越發高興,沒想到在這樣的筵會上竟會發現一個詼諧機敏、老成練達的年輕翰林,便有心考較,吩咐眾人如常用餐,又笑謂紀昀:“你有字麼?”

  “回萬歲。”紀昀忙道:“臣字曉嵐,曉風拂日之‘曉’,嵐氣茵蘊之‘嵐’。”

  乾隆仰著臉想了想,說道:“你很敏捷,朕想試試你的詩才——方才那種格調太局人,作不出什麼好詩,可以隨便些。”

  “是,請賜題。”

  “昨晚內務府奏過來,密妃為朕生了個孩子,你以此為題試作一首……”

  “君王昨夜得金龍!”

  “嗯——朕沒說完,是個女孩。”

  “化作仙女下九重。”

  “可惜沒養住。”

  “料應人間留不住,”

  “朕命人丟在金水河裡。”

  “翻身跳入水晶宮!”

  此時殿中人雖遵旨進食,但紀昀如此敏捷的才思太出眼了,人人都豎著耳朵聽,不禁又羨又妒又不能不服其才。訥親原疑紀昀冒言邀寵幸進,至此也不禁釋然而笑。乾隆心裡一動,原想立刻召他到上書房供事,卻忍住了,只呵呵笑遣:“真箇好秀才!好自為之,朕自有用你處。退下去吧。回頭朕命人再賜些牛肉給你。”待紀昀退下,乾隆轉臉對允祿道:“你代朕陪陪這些人。有些老臣用酒不要勉強。”說罷起身徐步出了大殿,回頭問高無庸:“昨兒不是叫劉統勛遞牌子麼?是人沒來,還是被擋在外頭了?奴才們辦事是愈來愈不經心了。”

  “回主子話,”高無庸笑道:“劉統勛來了有一會子了。他在路上遇到攔轎告狀的,又去看望了李衛李大人,誤了時辰。進來時還問奴才,皇上高興不高興。奴才帶他到謄本處隔壁的那間房子裡候著,正要請主子的旨呢。”乾隆笑道:“哦,請見還問朕高興不高興!你怎麼說的?”高無庸忙道:“奴才說主子高興極了,自打奴才跟了主子,從沒見有這麼歡喜的。”

  乾隆沒再說話,由高無庸導著到謄本處隔壁,也不通知,一腳踏了進去,見劉統勛正伏案疾書笑道:“看你劉統勛不出,還會舞巧弄智,什麼事要乘你主子高興才說呢?”

  “皇上!”劉統勛抬頭見是乾隆,似乎並不吃驚,擲筆起身道:“臣確有密奏。不過不是想乘主子高興時才奏。這是件掃興事,主子好容易得閒兒,正高興時進奏不好。”乾隆臉色一沉,他感動了。他沒說什麼,徑坐在劉統勛對面,臉上毫無表情,淡淡說道:“什麼事?奏吧。”劉統勛略一躬身,說道:“是德州府原查辦虧空道員賀露瀅自殺一案。現賀露瀅的妻子賀李氏狀告,說其夫並非自盡,乃是德州原知府劉康暗殺身故。”

  乾隆目光霍地一跳,盯了劉統勛一眼沒言聲。

  “剛才臣打轎上朝,賀李氏在四牌樓攔轎喊冤。”劉統勛黑紅臉膛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臣當即依例停轎詢問。賀李氏容顏憔悴、骨瘦如柴,還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幾天沒吃飯。臣見告的是當朝命官,還以為是刁婦窮極妄攀大員,當即告誡。‘以民告官罪加一等,官司勝了你也要流配千里。聽我相勸,帶兒女回去好好教養成人,自然日子就好過了。’賀李氏當時破口大罵臣‘官官相護’、又說她不是民,有四品誥命。”

  “臣大吃一驚,這才細看狀紙,原來是寫狀人不懂規矩,一開頭就說‘民婦賀李氏為告前德州知府劉康畏法害命事’,一邊請她子母到附近吃飯,細研狀子,不但事涉劉康,還牽連前山東巡撫岳濬、布政使山達,前兩江總督兼領山東督捕事宜的李衛,還有錢度也都卷在案內!”

  劉統勛說到這裡,仿佛要噓盡心中寒氣似的透了一口氣。乾隆聽案情如此之大,也不禁駭然。他其實對其中絲蘿藤纏的關係比劉統勛還知道得多一些,岳濬原是前怡親王允祥的愛將,弘曉見了還一口一個‘岳哥’,而山達則是允祿的門下包衣奴才,與理親王弘皙關係也非同一般。乾隆只奇怪李衛怎麼會也捲入案中途道,“要這樣說,這個案子簡直牽動朝局了!你接的是。”

  “豈止牽動朝局,而且牽動政局。”劉統勛仿佛是另一種思路,蹙眉挽首沉吟道:“設如賀李氏所告屬實,劉康行兇的原由,是因賀露瀅追索德州虧空,劉康不得不鋌而走險。這劉康犯的是十惡罪,法不容寬,那是一定要剮的。但與皇上‘以寬為政’稍有不合,李衛當時之所以沒有嚴審,錢度身在帝闕,為什麼緘口不言。除了證據不足外,還擔心擾了皇上的大局。現在苦主出來了,要掩住是沒有道理的,究竟如何辦理,方才臣去見了見李衛,李衛說只能請皇上聖心默斷。”

  乾隆聽了一時沒說話,站起身來在狹小的斗室里慢慢踱步。劉統勛目不轉睛地盯著乾隆。他在暢春園當書辦時見過康熙,接見大臣時常常一邊徘徊一邊想事情。雍正秉性急躁,往往快捷地踱步思索,然後倏然止住,果斷地下旨裁決。這個乾隆不同,任何時候見他都是一副雍容大度的神氣,端凝而坐,聽底下臣子議事,有時一兩個時辰都不動。今日竟一反常態繞室仿徨,可見心裡極不平靜。劉統勛正思量著,乾隆已在門口站定,望著東半天層層疊疊的凍雲,乾澀地問道:“你見了李衛?他不至於只有這個話。他自己是甚麼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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