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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帶有兵部的勘合,一路都有驛站供應。你不用操心這操心那。”傅恆笑道:“奉旨出巡,要什麼有什麼。只是我甚麼也不要。我要一路私訪出去。”

  棠兒正在疊衣服,聽見這話不禁一怔,忙過來盯著丈夫問道:“真的?你不是說風話吧?”傅恆道:“這不是什麼風話。我若一路官轎出去,還是在官場上混,聽他們吹噓政績,看他們一臉諛笑,瞧著很有趣兒麼?”棠兒皺眉道:“阿桂上次來信,他去陝州赴任,路上還擒了一起捻秧子。那是多聰明的人,又長年在內務府辦外差,還差點讓人拐了去呢!你初次出門,我看還是堂皇一點的好。想私訪,在哪個地方住下,轉游一天半日就回來,豈不穩當?”

  “你丈夫難道比阿桂笨?”傅恆吃了一口茶,將杯子放在桌上,笑道:“你不過想多幾個人監視我罷了。”棠兒嗔笑道:“我才不管你的帳呢!南京秦淮河上有的是婊子,你只仔細弄一身花柳病,那才現世現報呢!——怎麼,你要出門?”傅恆披了一件月白坎肩,一邊扣著紐子,說道:“我去見見李衛。你說的不假,路上捻秧的、偷東西的、行劫的都有。我借他的吳瞎子一道兒,只怕省些事。真的讓你說著了,這輩子早晚都成了你的口頭禪。”說罷一笑去了。

  十六娟娟女逞技石家莊欽差臣賦詩中秋夜——

  八月金秋,天氣不冷不熱,正是出門遠行的好日子。但傅恆出京不久天就變了。先是颳風,漠漠秋雲將天穹染成一片灰暗。京師直隸一帶的青紗帳早已割盡,空曠寂寥的田野上西風肆虐,黃沙浮土一陣陣撲面而來,噎得人透不過氣來。過了保定,風倒是小了點,卻下起雨來。浙浙瀝瀝,雨時密時疏,象天上有一隻其大無朋的篩子不緊不慢地向下“篩水”。傅恆在這寒秋冷雨中行進,起初還興致頗高,一路走一路說笑。接連幾天下來,不是風聲就是雨聲,漸漸地。感到枯燥而又單調。隨行的吳瞎子等人又不懂他那一套雅興。傅恆沒處吊書袋子,也就沉悶起來。過了新樂,前頭便是獲鹿縣境。這裡西通井徑道,東至德州府水運碼頭,南北驛道縱貫而過,人煙愈來愈稠密。行商走賈絡繹不絕於道,傅恆的心境也漸次好起來。

  這日行至傍晚,雨已小了點。吳瞎子眼見前頭一片烏沉沉的一個大鎮子,在馬上揚鞭指著笑道:“整整下了七天七夜。看來這天要放晴了。六爺,你這麼金貴的身子,也走乏了吧。前頭是有名的石家莊,今晚就在這裡打尖。今兒是八月十五,咱們好好歇一天,後日再走成麼?”

  “可不是中秋節了,我竟忘得乾乾淨淨!”傅恆笑道,“其實何止清明雨叫人斷魂。這中秋雨不也叫人落魄嘛!走得我身手都麻木了。就這樣,明兒在這裡歇歇腳再走。”旁邊一個僕人叫小七兒,笑道:“爺去江南走水路多好。坐船觀景致,乏了還能靠岸走動走動。勸了幾次,爺不聽!騎馬走路又逢雨天,這個罪讓人受夠了,甭說爺,就是奴才們也吃不消了。”傅恆笑道:“你懂個屁!我要先去河南,走水路成麼?再說,現在漕運正忙,滿運河都是往北運糧的船,一堵就是半天,何年何月才能到江南?”

  吳瞎子怔了一下,說道:“爺不是說從德州下船麼?怎麼又要去河南?”傅恆笑道:“我還要去信陽買茶葉。”因見已經進了鎮子,便下馬來,拉著僵繩道:“先尋個老店歇下來再說。”正說話間,便見幾個夥計一人手中提一隻燈籠過來,燈上寫著“劉家客棧”、“鹿道臨風”“順風酒樓”等字樣,這都是鎮上客棧出來拉客的——見傅恆一行過來,幾個人就紛紛擁了上來,搶生意,一片嘈雜。傅恆被吵鬧得又好氣又好笑,指著旁邊一個擠不上來的夥計,說道:“我就住這一家——紀家老店!”那群夥計一聽有了主兒,一鬨而散又去尋覓別的客人。

  傅恆一行跟著夥計向南,拐了一個彎,果見有一片空場,對面有一座南朝北的旅店,門樓前掛著一盞米黃色大西瓜燈,上面寫著:

  百年老店紀家

  六個仿宋大字寫得端端正正,門旁還矗立著一大一小兩個石獅子,大的有一人高,小的象只猴子。吳瞎子留神看那門檻,是西番蓮雕花石板,中間已磨成偃月形,門旁的石獅子爪牙和脖項因撫摸的人多,光溜溜的,真是一座陳年老店,這才放下心來。傅恆卻很好奇,問那夥計:“獅子怎麼一大一小——那邊一大塊空地,象是剛拆了一片房子,又搭這麼個大棚子是做什麼使的?”

  “回爺的話。”那夥計笑嘻嘻說道:“這獅子是我們前三輩老東家留下的,我們老東家是石匠出身,還修過萬歲爺的太和殿呢!我們不是縉紳人家。獅子若一般大,那不成衙門了?就因為這一大一小,過往的人才覺得有意思,不知招了多少客呢——那邊空場,是石老太爺的宅基,扒了要翻新的,八月十五待佃戶,所有種石老太爺地的,一個不拉地都得來吃這席酒。”夥計一邊嘮叨,一邊把傅恆幾個讓進里院上房。開門點燈,打洗臉、燙腳水,忙個不停,口中兀自不閒:“今年秋我們這地方莊稼長得歇乎,您算算看,一畝地打三石,倒三七租,收兩石一。一百頃地——該收多少?今年這八月十五有得擂台好打哩!”傅恆見夥計如此健談,卻又聽不明白他的話,兩腳泡在盆子裡對搓著,笑道:“剛才接客你站一邊不言聲,我還以為你是個悶葫蘆呢,想不到是個問一答十的角色!”夥計一笑,說道:“接客有學問,殺豬殺尾巴各有各殺法。比如您老人家,那麼多人叫偏不去,就要住我們老紀家,這能不是緣分?”說著擰一把熱毛巾遞上來,又送上一杯清茶。

  傅恆見他要去,叫住了說道:“別忙著去,你說的挺有意思:佃戶和業主打擂台,為什麼?”夥計笑道:“您老明鑑,這是年年都有的。田東要奪佃,佃戶要減租,都要在這宴席上見分曉。地主強的,佃戶就輸了;地主弱的,在宴席上打得哭爹叫娘,還得老老實實,地給人家減租——正定胡家去年八月十五叫佃戶們圍了個水泄不通,房子都點火燒了,府里劉太爺親自帶兵,就地殺了三個挑頭鬧事的才彈壓住了——這地方窮棒子急了什麼沒王法的事都做得出來!”傅恆這時才若明若暗地知道了個大概——原來這八月十五不止是吃西瓜、月餅,扎兔兒爺賞月,也是業主和佃農結算總帳、訂立明年租種章程的日子。還要問時,外頭有人叫:“羅貴!來客人了——住西廂!”羅貴高聲答應一聲,對傅恆道:“爺先安息,要什麼東西只管吩咐!”說罷端著傅恆用過的水出去了。

  吃過晚飯,天色已經黑定。不一會一輪明月漸漸升起,透過院外稀疏的樹影,將輕紗一樣柔和的月光灑落下來。傅恆趿了鞋,只散穿一件石青府綢長袍從上房踱出來,在天井裡散步,仰頭望月。吳瞎子輕輕走過來,笑道:“六爺又要作詩麼?方才我叫人出去買了上好的保定月餅,還有個大西瓜,今兒委屈爺,就咱們幾個人賞月,也算過了八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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