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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頭還有乾隆的硃批,殷紅的字跡十分醒目:

  朕思張廷玉、訥親若果擅作威福,劉統勛必不敢為此奏。今既有此奏,則二臣並無聲勢能箝制僚害可知,此國家之祥也。大臣任大責重,原不能免人指摘。聞過則喜,古人所尚,若有兒微芥蒂於胸臆間,則非大臣之度矣。張廷玉、訥親今見此奏,益當自勉,至職掌太多,如有可減,候朕裁定。

  傅恆將折本交還張廷玉,說道:“真沒想到,劉延清會奏您一本,而且毫無實指。無緣無故讓皇上數落一頓。”

  “六爺千萬不要這樣想。”張廷玉深邃的目光盯著傅恆,說道:“劉統勛這是真正愛我,為我洗了疑慮。這人勁氣內斂、厚重有力,這一奏正顯其君子愛人以德,有古大臣標格。我心裡實在是很佩服,很感動的。”傅恆笑道:“何必要上這一奏?載到邸報上於中堂臉上總歸不好看。要是我有這些話,就來,就象現在,當面告訴你。”張廷玉一笑,說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我捫心自問,從順治朝至今,熊賜履、鰲拜、索額圖、明珠、高士奇這些輔臣,或忠或jian,或擅權或超脫,誰也沒有我這樣長久的。際會風雲固然不易,退步抽身其實更難。劉統勛說的話沒有一句假,都是我想說不便說、不敢說的,怎麼能不感激他?我和鄂爾泰、李衛這些人,有這個肚量的就能全始全終。沒有這肚量,臨退吃一口狗肉也未可知——現在該輪到你們這一代出來做事了。”

  傅恆原為討教差事而來,聽張廷玉這番推心置腹的話,心下倒覺感慨,因笑道:“要照張相這麼說,我也該早點預備著退步餘地了。”張廷玉呵呵笑道:“我最怕你這麼想。大丈夫正處盛壯之年,胸懷不羈之才,當立功立名於世。你現在就學我樣兒,到底也不過是個‘外戚’而已。皇上這次差你到兩江,順道巡視南方各省藩政。就我所知,開國以來象你這麼年輕就獨當一面任為欽差的,你還是第一位。這是皇上要大用你,萬萬不可自棄,早知你這麼想,劉延清的奏摺就不給你看了。”傅恆也不禁一笑,說道:“我還不到和親王那一步呢!”

  和親王就是弘晝,雖說乾隆友愛他,一登極就封了“議政王”。但這位王爺從來也沒有議過“政”,每天最大的事就是玩鳥,畫鼻煙壺內畫。他畫的鼻煙壺畫比北京“煙壺劉”還要高出一籌。今年五月端午,弘晝突發奇想,對家人宣告自己“薨了”,請了幾班吹鼓手、白雲觀的道士、法華寺的和尚到王府打醮,滿院金鉑銀錠燒化起來,家人子弟一律孝布纏頭,呼天搶地地乾嚎一通。他自己卻左手執杯、右手攜壺坐在“靈”前大吃大嚼供品。為這事驚動了理藩院,寫了摺子奏到乾隆案前。乾隆說了句“老五晉人風氣不改”一笑撂開了手。張廷玉聽傅恆比出弘晝,說道:“你還是不知道五爺,五爺是聰明人。”他不想沿著這個話題說下去,又道:“六爺,你這次南方之行,萬歲已經和我說過。我原想明兒在上書房和你聊聊,想不到你先來了。你自己想這個差使怎麼辦才好!”

  “我想,貢物都有成例的。內務府在南邊的幾個衙門,都是辦老了差的,不至於有什麼錯謬。”傅恆沉吟道,“皇上還沒有明旨,從太后那裡知道,還有催繳庫銀的差使。我想,今年全國普免錢糧,並沒有新交上來的銀子,皇上莫不成想澄清一下各庫的存銀底子。但劉統勛是刑部的,又叫他當副使!我有點摸不清聖意。”張廷玉邊聽邊想,說道:“我在皇上處聽說,這些都不是主差。皇上叫你們下去,為的是採風。政尚寬大的旨意去年就頒布了,下頭官員們到底怎麼作的,業主是怎麼想的、貧民得了什麼實惠,皇上極想知道。還有,兩廣、閩、浙開銅鐵礦的,常常聚眾鬧事,動不動就叫歇業,這後頭有沒有別的文章?上次兩廣總督遞上來的片子說,民間有些地方邪教盛行,什麼‘天生老母會’、‘天地會’,‘白陽教’,弄神弄鬼的十分猖獗……有些雖不是邪教,有的大戶人家專門招攬江湖豪客,請神扶乩,演武練功,日子久了也很容易生出事端。總之這些邪魔外道、各省都有,有些官員也參預其中,朝廷哪能一一辨別好壞?六爺既出去巡視,不妨體察一下。皇上不能親自出去,其實他很想知道這些事。”

  傅恆聽了這些話,才知道這次出差並無專門的題目,竟只是“考察”二字,越發信實了張廷玉說要大用自己的話。傅恆頓時激動得心裡卜卜直跳,坐在椅上一拱手道:“張相,我明白了。上次隨皇上巡視河南,見皇上關心江湖上的事,還以為皇上想招攬武林賢才,現在看來我實在小看了。有些事聽起來,竟象是白蓮教。他平時蠱惑人心,遇災就起來造亂。為政的自然要多加留心。”張廷玉凝視著傅恆英俊的面孔,久久才吁了一口氣,說道:“我和鄂爾泰都老了,要瞧你們年輕人的了!六爺不但讀書,還習兵法,精騎she,實在是文武全才,據老夫看,這一代能在功業超越前人的,必定是六爺你!訥親如今位置雖高,底氣不足,將來你位在他之上是料得定的。只我七十多歲的人了,未必能見得到了……”說罷神色黯然,無聲嘆了一口氣。傅恆見這位官居首輔近三十年的老宰相如此勉慰,心裡一陣酸熱,幾乎墜下淚來,勉強笑道:“這夕談話勝讀十年書,真是知心知音,我永不會忘掉您的這番教誨,但得有這機緣,一定做一個和你和訥親相爺一樣的良臣!”說罷起身告辭。

  “不要學訥親,更不要學我。”張廷玉一路從紫芝堂送傅恆出來,望著滿天寒星,斟酌著詞句說道:“我有文而無武,處事僵板瑣碎,沒有半點創新,一輩子謹小慎微。幸而跟了三代英主,這才沾了光兒。萬一要遇上昏主兒,或許我只會助紂為虐呢!訥親——是個小心人,看似謹慎,其實自己沒主意,我不能說他是志大才疏,但他也只能當主子有了決策,他在一旁拾遺參贊罷了。若讓他獨當一面是不成的——家門口養那麼兩條牛犢似的惡狗,那叫‘宰相’?往深里想,那是自己對自己的人品都放心不下,今晚在門口等著見我的,有四個官員都是請示他的差使,不敢去。這是對你六爺講,與其說是下頭不敢見他,還不如說是他不敢見下頭。”

  張廷玉的這些話真是鞭辟見血的誅心之言。張廷玉城府見地如此之深,傅恆心悅誠服到了極點。沉默移時,傅恆才道:“領教了,相爺保重!”

  與張廷玉談話後第二天,傅恆便正式接到旨意,委為欽差兩江巡按使,克日前往督繳庫銀事宜。棠兒和他是恩愛夫妻,自結籬以來傅恆還是頭一遭獨自出遠差辦事,不免心下悵悵。她備了水酒為丈夫餞行,又忙著給他打裹行李,帶這帶那忙個不停,還叫管家專門挑幾個能幹僕役跟著。傅恆笑道:“你想叫我把家搬著走路麼?這麼不放心,乾脆你扮個丫頭跟我一道兒走,省得你牽掛我在外頭拈花惹糙,我擔心你在家偷漢子。”棠兒臉一紅啐道:“沒良心的,人還沒走就想出去招蜂引蝶了!——只你沒有衙門,一路儀仗鹵簿怎麼安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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