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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頓時細樂聲起,幾十個暢音閣供奉奏樂尾隨於後,一百多侍衛太監執儀仗前導,浩浩蕩蕩出天街往三大殿透逸而行,待到乾清門對面的大石階前,所有扈從都留下,只由兩名侍衛跟隨乾隆拾級上階,早見訥親、鄂爾泰和張廷玉三個上書房大臣已迎候在保和殿後。今兒主持臚唱大典的是訥親,率張、鄂二人跪接請安罷,高喝一聲:

  “皇上駕到——新進士跪接!”

  保和殿前樂聲大作。這邊的音樂與扈從絕不相同,六十四名專門演練宮樂的暢音閣教習太監,各按方位,以黃鐘、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仲呂、蕤賓、村鍾、夷則南呂、無she、應鐘十二呂樂律為主,以蕭、笙、簧、笛、琴、箏、簍篌、豎琴和聲,編鐘銅磬相伴,奏起來真是聲徹九重,音動人心。樂聲中,六十四個供奉手執圭極端坐,口中唱道:

  雲漢為章際聖時,命冬官,斧藻飾,雕楹玉褐煥玉楣。采椽不斫無華侈,五經貯腹便便笥。臨軒集眾思,賢才聖所資。慕神仙,虛妄誠無謂,惟得士,致雍熙……啟天祿,斯文在茲,宵然太乙藜。入承明,花磚日影移。覆錦袍、蒙春禮,撤金蓮,歸院遲,賜玉膾,咱蓬池……

  訥親邊走,邊偷睨乾隆神色。乾隆聽得極認真,有兩處眉棱骨挑了一下似乎想問什麼,但此時盛典正在進行,幾百名新科進士黑鴉鴉一片跪在殿前,便忍住了。來到殿前,樂聲停止。揚名時和鄂善跪在最前頭,領頭高呼“皇帝萬歲!”

  “皇帝萬歲,萬萬歲!”

  新科進士們一齊叩下頭去。

  乾隆含笑向這群老少不等的新進士點了點頭,逕自跨步進了大殿,在須彌座正中端肅坐下。訥親向前一步,向乾隆行禮,恭恭敬敬接過高無庸捧著的黃緞封面金冊,大聲道:“殿試第四名一甲進士廖化恩!”

  “臣在!”

  一個三十多歲白淨圓胖臉的進士應聲而出,不知是熱還是緊張,他的前襟都被汗水濕得貼在了身上,急步進殿,打下馬蹄袖向乾隆重重磕了三個頭,才定住了神。訥親讓他平靜了一下才徐徐說道:“奉旨,由你傳臚唱名——你仔細點,勿要失儀!”“是!”廖化恩答應一聲,象捧襁褓中嬰兒一樣捧過那份金冊,又向乾隆打個千兒,來至殿口。

  殿試傳臚,是比狀元還要出風頭的差使。在灼熱的陽光下長跪了近一個時辰的進士們原已有些萎靡,至此都提足了精神,望著廖化恩。廖化恩平息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呼吸,打開金冊朗聲讀道:

  “乾隆元年恩科殿試一甲第一名進士莊友恭!”

  儘管這是事先已經知道了的,但在這樣美輪美奐、紫翠交輝的金殿前,當著“聖主天子”堂皇公布出來,跪在第三排的莊友恭的頭還是“嗡”了一下脹得老大。眼前的景物立刻變得恍惚起來。半夢半醒地出班,在輕如遊絲的樂聲中隨著司禮官抑揚頓挫的唱禮,帶著八名一甲進士向乾隆行禮,由贊禮官引著莊友恭和榜眼探花向乾隆跪伏謝恩、迎榜。折騰了半個時辰,才由張廷玉、鄂爾泰、訥親三位輔政大臣親送太和門,順天府尹早又迎接上來。親自扈送三鼎甲,開天安門正門招搖而出,至東長安街搭就的彩棚吃簪花酒。任憑千萬人瞻仰風采——這就是所謂“御街誇官”了,兒百年程式一成不變。這一切禮儀莊友恭都是迷迷糊糊的,似提線木偶般隨眾而行,心裡若明若暗、似喜似悲地混茫一片,幸而《謝恩表》早已背得滾瓜爛熟順口而流,倒也沒出什麼差池。

  但到典儀完結、三鼎甲分手、看誇官的人紛紛散去時,莊友恭卻變得失態了。見道旁一家燒賣鋪門口沒有人出來“瞻仰”,莊友恭回身命禮部送他回府的衙役停下,逕自下馬進了店。那老闆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了個褲頭正在納涼。乍見莊友恭頭插金花,穿一身簇新閃亮的進士袍服進來,先是嚇了一跳,慌得手忙腳亂,急抓衣服時卻又尋不見,就地跪下行禮。莊友恭也不買東西,痴痴地盯著老闆道:“我中了狀元。”

  “小的剛從長安街回來。”老闆說道:“您老是狀元,天下第一!”又矮又胖的老闆笑得眼都眯起一條fèng,伸出大拇指一晃,“將來必定要做到中堂老爺!”

  “噢……”莊友恭丟了一塊銀角子過去,你已經知道了……”說完再不言語,又出門上馬,抽出一張八十兩的銀票給禮部的吏目,說道:“我想獨自走走,你們這就回去交差。這點銀子各位先拿去吃酒,權當給我加官。回頭我還請你們。”那群人早已走得口乾舌燥渾身焦熱,巴不得他這一句話,領銀子謝賞,扛著肅靜迴避牌興興頭頭去尋地方吃酒去了。

  此時正是六月盛夏,驕陽當頭,蟬鳴樹靜,家家都在乘涼歇晌,吃瓜、喝茶解暑。莊友恭卻只沿街而行,見到沒有人出來瞧熱鬧的店鋪,就進去賞一個銀角子,聽人說幾句奉迎話即便離去。惹得一群光屁股小孩跟在身後看熱鬧,如此轉了四五家。莊友恭見前頭一家肉鋪,三間門面前有一株大柳樹,門面東邊張了一個白布篷,篷下案上放著剛剛出鍋的滷肉。一位姑娘坐在旁邊守攤兒。莊友恭踱過去,正要開口,見門面櫃檯旁坐著一個人,穿一身洗得雪白的竹布大褂,一手執扇,一手在帳簿子上執筆記帳。那人一抬頭,正與莊友恭四目相對:

  “莊殿元!”

  “勒三爺!”

  兩個人幾乎同時驚呼一聲,勒敏幾步繞出櫃檯,對玉兒道:“這是我過去的文友,如今——”

  “如今我中了狀元。”莊友恭怔怔地看著在微風中輕輕擺動的柳絲,說道:“剛剛誇官,你們沒見麼?”

  勒敏吃了一驚:怎麼這副模樣,說出這種話?一愣之下細審莊友恭神態,只見他目光如醉,似夢似醒,更覺不對,轉眼看玉兒。王兒只是用手帕捂著嘴格格發笑,忙道:“玉兒!笑什麼?趕緊搬個凳子出來。”莊友恭說道:“這有什麼好笑的?文章掙來的嘛!”

  “不是好笑。”玉兒也看出莊友恭似乎犯了痰氣,進去搬了個條凳出來請莊友恭坐了,笑道:“這麼大熱天兒,天上掉下來個狀元到我們張家肉鋪!您不說,還當是哪個廟裡的泥胎跑出來了呢——我們家只殺豬,不殺狀元!”

  “玉兒!”

  勒敏嗔了玉兒一句,又對莊友恭道:“恭賀您高發了。不過玉兒說的也是。如今您是狀元郎,還該養榮衛華,就這麼獨自走來了。這樣,您少坐一會,我去尋雪芹兄來,剛才我還給他送去一副豬肝。他通醫道,我看您象是有點神不守舍的模樣。”莊友恭道:“嗯?我怎麼神不守舍?狀元!憑文章掙來的,知道麼?”勒敏聽他言語更加錯亂,越發相信他得了瘋病。正拿這活寶毫無辦法,猛地想起《儒林外史》,莊友恭很象范進,遂扯了玉兒一邊悄聲道:“你只管挖苦他——比挖苦我還要狠些!”莊友恭在旁卻聽見了“挖苦”二字,喃喃說道:“挖苦?我有什麼可挖苦的?我也不挖苦別人,讀書人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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