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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踅過幾道迴廊,遠遠望去,只見花園裡海子中間修了一座大水榭,漢白玉欄石橋曲曲折折直通岸邊,岸邊一排溜兒合抱粗的垂楊柳下擺著石桌竹椅。傅恆和十幾個幕友正在其間說笑。清風掠過,柳絲婆娑,荷葉翻卷。剛從李衛沉悶的書房到這裡來,頓覺慡目清心。台上歌女曼聲唱道: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錢度徐徐踱著步到柳樹下,隔水聽音。這似詠、似嘆、似郁、似暢的歌聲,竟似水銀瀉地一樣,仿佛透穿了人渾身髮膚毛孔,直往心裡鑽。錢度也聽呆了。

  “哦,錢度,老相識了。”傅恆入迷地聽著直到一曲終了,裊裊餘音已盡,才回過神來,轉臉笑道:“入門休問榮枯事,但見容顏便得知——今科先生沒有得意,是吧?芳卿——把錢先生拿的卷宗遞過來。”便見傅恆身後打扇的丫頭繞過幾個清客的椅子過來取了卷宗,雙手捧給了傅恆。傅恆只抽出來看了一眼,就放在茶几上。錢度這才留神,原來傅恆對面坐的是曹雪芹。錢度笑道:“雪芹兄原來到六爺府來作西賓了?”

  曹雪芹散穿著一件灰府綢長袍。搖著一把湘妃竹扇欠身笑道:“托六爺福,我在右翼宗學當差,不過混飯吃罷了。萬歲賞了傅六爺十二金釵,教習歌舞,我來湊趣兒罷了。”“一曲情歌傾倒四座,還說是‘湊趣兒’?”傅恆慡朗地一笑,“要不為芳卿,你才不肯來呢!是吧芳卿?”十幾個清客頓時一陣鬨笑。有的說:“我們早看出來了,今兒六爺一語道破天機。”有的說:“東翁就是借芳卿作餌,釣曹先生的詩詞!”一個留著老鼠髭鬚的清客站起來,笑道:“說破了我們就為取個樂兒。上回恆爺在花廳和雪芹一處吃酒,是芳卿執酒。雪芹當時那樣兒——”說著便模仿起來。他穩重地看一眼芳卿,垂下眼瞼,似乎忍不住又偷睨了一眼。“芳卿那時是這模樣——”老鼠鬍子又學起芳卿的模樣:他先是伍怩作態地扭了一下腰肢,羞澀地低頭擺弄著衣裳襟,又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六爺,我學得可象?”傅恆正吃茶,被他逗得“噗”的一聲全噴了出來,連連說:“象象……就是這樣兒!”

  “哪有老爺們和奴才開心的麼?”芳卿滿臉臊得通紅,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啐了一口轉身便走。錢度見那清客學得維妙維肖,不禁捧腹大笑。傅恆見曹雪芹被眾人笑得不好意思,轉身對芳卿道:“不要走,走了倒沒趣了。”又對曹雪芹道:“你答應我一件事,今兒就把芳卿送你。”

  曹雪芹眸子中波光一閃,笑了笑沒言語。

  “上回你來說,正在寫《紅樓夢》。”傅恆笑道:“如今寫得怎麼樣了!把稿本送過來,我要先睹為快。”曹雪芹沉吟了一下,笑道:“六爺有命,沾怎麼敢違拗?不過現在這書離寫成還早呢。怡親王那邊要過去了,寫一章拿去抄一章,再送回原稿。六爺要看,只好叫芳卿過去給您抄來。就是方才唱的曲子,也都是書上的。六爺,我這會子就再抄一首給您如何?”說著站起身來。柳樹旁茶几上現成的筆紙,只見曹雪芹略一思索,援筆疾書:

  一個是間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暇。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在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好,好!”傅恆連連擊節讚嘆。“九轉迴腸哀婉淒情,真叫入魂銷魄醉——你瞧你瞧,芳卿又痴了!”一邊一疊連聲叫人:“將這曲兒送過水榭子那邊,叫我的十二金釵配調兒演練!”

  曹雪芹卻不放筆:“六爺言出如鼎,曹沾今兒真是天滿地意。雖說現在還不能把書拿來承教,先作一首詩以志今日之喜!”眾人聽了頓時鼓掌稱妙。只見雪芹筆走龍蛇疾書道:

  雲鬢低鬟佩明璫,瑤池清歌奏宮商。

  翩來驚鴻悵於建,蜿轉游龍愁洛陽。

  一彈坊中琵琶曲,半舟騷客盡斷腸。

  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

  寫罷輕輕放筆,對芳卿一笑說道:“天知地知你我知,咱們走罷!”芳卿凝望著曹雪芹黑漆漆的那對眸子,又羞澀地低下了頭,腳尖跳著地下的土,良久,仿佛下了決心,端端正正地給傅恆蹲了兩個萬福,低聲嚶嚀而語:“謝主子……芳卿在世一天,總忘不了給您生佛燒香的……”說罷和曹雪芹一後一前,竟大大方方去了。

  “真是曠世罕有之奇才!”傅恆悵悵地望著二人背影,不勝嗟訝地嘆道:“比起來,我們這些皇親國戚真如糞土了。”錢度在旁聽他發這種貴人感慨,也感慨道:“六爺今兒高興,連我也幫邊子飽了眼福耳福——您要沒有別的吩咐,我也該回去了。”傅恆笑道:“張熙解來京師了。廷玉送來的這個就是他的案卷。皇上有意叫我和統勛去傳旨審問,統勛是主審,上午已去領旨。我也要去養蜂夾道了。走,你回軍機處,我們還能同路一段。”清客們見說,早已有人跑去傳知給傅恆備馬。

  傅恆和錢度兩騎一前一後,由家人簇擁而行,行至鮮花深處胡同便分手,錢度自回軍機處交待差使。傅恆策馬過胡同,又轉兩個彎子,便是養蜂夾道。傅恆遠遠見劉統勛站在獄神廟前等著自己。翻身下騎,將僵繩隨手扔給家人,迎上去笑道:“你倒比我來得早,我料想你怎麼也要過了申時才來呢!”

  “卑職也是剛到。”劉統勛身著朝服袍靴,熱得滿臉是汗,給傅恆請了安,起身揩了一把汗說道:“六爺是坐纛兒的,卑職怎麼敢輕慢?”一邊說話,一邊伸手讓傅恆先進廟,說道:“這裡頭涼快,先商議一下再辦差。”

  養蜂夾道的獄神廟說是“廟”,其實早已改了臨時拘所。這裡向南約一箭之地,便是俗稱天牢的刑部大獄。康熙在位時,這裡歸內務府宗人府,專門囚禁犯法宗室親貴。老怡親王允祥(弘曉之父)、大阿哥允提、十阿哥允餓都曾在這裡蹲過班房。因此北京人戲稱這裡是“落湯雞阿哥所”,也許正為這名聲不好,自雍正三年便改隸大理寺管轄,後來又歸刑部,專門臨時囚禁待審未決犯罪大員,宗室子弟犯過則遠遠打發到鄭家莊。幾經變遷的獄神廟早已沒了神龕神座,並連楹聯也都剷除盡淨。除了正殿,房舍都不大,四周圍牆用水磨青磚砌起比平常房子高出幾乎一倍,足有三尺厚,再毒的日頭也曬不透,因此這院什麼時候進來都是陰森森涼津津。傅恆和劉統勛穿堂過廊到正殿時,二人身上的汗已經全消。

  “唉……真正想不到,張得天會被拘到這裡來聽我傅恆審訊!”傅恆雙眉緊蹙,俯首嘆息道:“他是我的老師呢!我學音律是跟他,學琴學棋是跟他,六歲他就把著我的手練字。如今我怎麼面對他呢?”說著用手掩面,淚珠已經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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